接下来的几日,王昀更加的忙碌了起来,府中驯养的鸽子起落不停,他的眉间总带着一抹凝重,神色沉沉,我有时夜半醒来,趴在窗沿还能看到远处水榭上他书房中的一点烛光,然而对这一切,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却丝毫帮不上他。
消息迟迟传至朝中,果然正如如王昀所担心的,俘虏的情报有诈,鲜卑大军并未攻取兖州,而是延续了攻取青州的路径,趁青州凋敝之时,再度攻破青州,并一路南下,推算下来,如今该是已近彭城。
旸帝在百官的上书下,终于再度上朝议政,在崔侍中等人声泪俱下的劝谏中,或是顾忌到彭城距建康已然太近,一旦被攻破,将再难阻挡鲜卑骑兵的长驱直入,他终是允了崔侍中等人的陈情,命太尉王昀全权处理此事,即日带兵出征。
在旨意颁下前,我便知道王昀已在这些天的操劳布置中完成了调兵,建康城内驻军有中军和扬州军,然而中军疲弱不堪一击,因而王昀连日来,以太尉令调集了荆州军,现已驻扎在建康城外。
而我并未闲着,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抛下这个身份,不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需得尽快地恢复才行。
因而这几日,我都在清平和淳安的陪伴下在园中练习着走路,一开始因着卧床太久,我行动有些不便,而且结痂的伤口因着我的动作又裂开了些,我不顾清平的心疼和担忧,咬着牙,继续练着,几日后,我已渐渐能行动自如,其实并非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而是能承受的已经更多。
王昀临行前夜,我整夜都未曾安眠,他来看我时,我却只装作沉睡,他将要出征了,我帮不了他分毫,只能尽量使他更少的分心。
我感受到他在榻前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又将我露在外的手臂轻轻放入了被中,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在他转身的那瞬,我缓缓睁开眼,终于忍不住静默地泪流满面。
清晨时分,我就听到院中有压低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甲胄敲击声,我霍地睁开眼,赤着脚翻下床,趴在窗沿上朝外看,一个身着锃亮银甲的身影,侧对着我,微低着头与半蹲行礼的清平低声说着什么。
是他!我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不自觉地轻轻地颤抖着,清平朝他恭敬地深深福身下去,他微微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转身朝门外大步走去。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跃而下朝着门口跑去,一把拉开了门,冲着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大喊“太傅——”。
那背影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身,我看着那头盔下渐渐模糊的英挺的面容,缓缓展开笑颜“熙和祝太傅得胜还朝,太傅千万保重。”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也感觉得到他冲我露出的微笑灿如千阳。
那一刻,我确信,他定能凯旋而归。
随后便开始了我在府中焦急地等待消息的日子,本来我是打算他一走我便离开太尉府隐姓埋名地藏匿起来的,此刻却发现不能得知他消息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安慰着自己,晚一些,再晚一些,等确认他得胜还朝的消息,我再走也不迟。
外祖父也来府上看过我几次,问我要不要随他回谢府,我正在想如何婉言谢绝,他却微微叹了口气,说我待在太尉府也好。
舅舅如今在外征战,他的司徒空有三公其名却并无实权,怕到时一旦出事,未必能保得住我。
外祖父这话虽无意,却是给我又敲了一记警钟,连外祖父都未必保得了我安稳,我的存在,真的很有可能会拖累王昀。
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沉迷了,一旦得知王昀平安踏上归途,我便一定得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与阖府众人一并焦急地等待战况以外,我也悄悄留意起了府中的地形,人员安排等条件,然而没过多久我便沮丧的得出了结论,王昀治府太过严谨,几乎没有漏洞可钻。
那就只有带人出府然后把人偷偷甩掉这一条路可走了,我暗暗地想。
可是王昀走时下了令,府中门禁极严,怎么才有机会出府呢?
这日一早传来消息,王昀所领的大军已与舅舅所带的北府军回合,正赶往已被鲜卑大军围城的彭城,而管将军因着王昀的信,事先也做了些准备,因而此时虽是已被包围,城中粮食仍足够支撑月余,秩序仍旧井然有序。
面对鲜卑的挑衅,管将军只下令不作回应,死守城池等待援兵。
听到消息,众人都是稍稍松了口气,王昀和舅舅历时多年的带军镇守江北,使两人的配合几乎是默契的天衣无缝,这两人会合在了一处,便是能大大安抚民心的好事了。
没过多久,管家又差人来报,说是谢府派人来了,说是百尺坊的人递了帖子到谢府,问何时差人去拿上次我在那订的新衣,因着坊内如今人手不太够,如果需要送进府的话,可能还需再等几日腾出人手才行。
我听着听着,眼前忽的一亮,想了想却是缓缓开口:“不必麻烦外祖父和百尺坊差人了,过几日,我这边直接派人去取便是。”
仆役恭敬地作礼称是,转身去回禀了。
清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未出声打断,但在仆役走后,她上前来轻轻对我道:“公主,外面无人知道你如今在太尉府居住,如果贸然派太尉府的人去百尺坊取衣,怕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回头便知你在此处了。”
我笑着冲清平道“姑姑不必担心,我已想到了这一重,且待那日吧。”
两日后,兵报传来,王昀领军在夜里突袭了彭城外的鲜卑军,不过鲜卑军也像是早有防备,两军激战在了一处。
阖府上下又进入了一种紧张的氛围,我又是一夜不能安寝,直到次日一早,有人飞奔而来,说是舅舅带兵截获了鲜卑军队的粮草,并将其全部付之一炬,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又是送了口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昀定是以身作饵,吸引了鲜卑军的注意,又把舅舅派往了别处,终于断了鲜卑的后路。
接下来两日,传来的战况令府中也开始渐渐有了笑声,鲜卑粮草短缺,因着与王昀缠斗,彭城也是久攻不下,舅舅也带兵赶至彭城支援,鲜卑因而已成溃败之势。
领军的尉迟氏已带着部分残军先行撤离,剩下的就如同待宰的羊,被一点点蚕食吞没。
又过了两日,终于,捷报传来,王昀与舅舅即将一同班师回朝,阖府上下欢声一片,我心里松快了一瞬,忽的又沉重了起来,他的归期却提醒着我,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我已写好了留给王昀和清平的信,就藏在妆奁的最下层,和母亲的信在一处。
那封信我最终并未拆阅,也幸好当时的我未曾拆阅,现下终于到了时候,可以物归原主了。
只是信中所交代的,连着那秘诏一起,终究也会随着我的离去,都变成一纸空文。
我静静地在房中坐了一会,唤来了淳安,跟她吩咐了几句话,她先是瞪大了眼看着我,后来又狡黠地笑,冲我眨了眨眼,领命去了,我看着她离开,却是微微苦笑。
晚间用完膳,我对清平道:“姑姑,正好太傅也快回来了,明日你随我去一趟百尺坊取新衣吧。”
清平应下,忽觉不对“公主,奴婢带人去便可,你怎么也要出府?”
我知道她会有此一问,冲她笑笑:“之前我卧病,在房中憋了将近半月,后来太傅出征,又把我紧张坏了,之前虽也出过府,然而都是匆匆忙忙,从来未好生看过,如今我的伤大好了,太傅又要凯旋而归,觉得整个人一下便松快了,所以想出府去走走看看。”
这一番话,是我思量了很久的,因而说出之后一时清平也未觉有异,想了想,她微的点了点头,只是告诫道:“公主,明日出府可以,然而你得带上奴婢和淳安,还有太尉留给你的护卫。”
停了片刻,她又轻道:“公主你要答应奴婢,这次在外不可再乱跑了。”
我听到清平最后一句话时,突然一阵心酸,这么多次艰难都是她守着我,如今我要离开,却也不得不留下她一人。
我握住清平的手,轻道:“姑姑,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也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清平好似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公主可是福气人,奴婢要看着你出阁嫁人,儿女成群的。”
我用笑掩去眼中的泪光,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是是是,姑姑说的都对,熙和最喜欢姑姑了。”
她无奈地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起身为我准备出府的行李了,我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中更加酸楚,长长的指甲扎入了手心,生生忍回了即将凝聚成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