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已经缓缓地沉入了云海中,闵王府中却是灯火通明,夜色就在这喧嚣的背景中,缓缓地拉开了序幕。
我被安排了些杂役,既不靠近门厅,也不接触宴席,而是在中庭之处向来来往往的侍者们传递着吩咐下来的事宜,我按捺着心中的紧张,状似无意地也从她们那里打探着前厅的消息。
酉时已至,还未听说前厅有人前来,我不由得有些焦躁。
又过了半刻,突然见到有领事的家仆带着人匆匆前来,高声道御驾来了,让我们赶紧准备着。紧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只对着掌事低声说了句什么,掌事猛地抬眼看向他,追问了一句“果真?”
那人点了点头,只见掌事微蹙了眉,低声道:“他随圣上一并来的,咱们面上得好生招待,你先回去,待会我多带几个人去盯着他,千万不能出什么叉子。”
那人称是转身匆匆去了,我在一旁悄悄听着,手上动作也不停歇,来不及考虑他们口中的“他”是谁,为何他们会如此紧张,听到他说马上要带人离开,我心中一喜,他若走了,我就能找空档溜去宴上,伺机而动了。
我开心地想着,直起身,正打算越过掌事的身边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你,还有你,都跟我来。”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却发现他最后一指竟是直直地指向我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我了,我惴惴不安地低头随着另外两名侍女,跟着他匆匆穿过中庭,看着他领路的方向,我很快便得出了猜测,而这猜测却是令我欣喜万分。
这方向竟像是通向今晚的宴客之处的,我可以明目张胆的进入席间了么?这样我就能不连累南烛了是不是?
我压下心中的激动,晚风微凉吹过我的发梢,我慢慢冷静了些许,一个声音明白的告诉我,我的计划虽然到目前看来出乎意料的顺利,但仍需万分谨慎小心。
我的指甲在南烛的帮助下已用蔻丹染成了侍女中流行的千层红,目的却是为了遮掩那被我藏在指甲中用飞燕草的种子所磨成的粉末。
我不自觉地将手又往袖中藏了藏,收敛了神色,随着掌事来到了殿前。
掌事停在了殿前,殿外已能听闻传来的丝竹之声,他转头看向我们,板着脸道:“让你们入殿侍宴,是你们的福气,待会人多事杂,你们给我只盯紧一个人,他在席上不论做了什么,回来都一五一十的报给我,听清楚没有?”
我们三人齐齐低下头,屈膝行礼,“是”。
他带着我们上殿,命人拿来酒水,让我们从殿左侧侧的幔帐后悄然而入,殿上人不少,伶人们正低吟浅唱,舞女们踏着节奏起舞,步履蹁跹,衣袂飘飘。
上首主位坐着两人,一男一女,那斜倚在案上的明黄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目光一转,透过飞舞的幔帐,我看到了坐在右上首的似乎是闵王。
我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旸帝和闵王都只见过我寥寥两面,如今须臾之间大半年过去,而今日,我怕重蹈那日被石先生认出的覆辙,又特意请会梳妆的相熟的侍女姐姐替我添了些妆,如今我看上去已比平日里成熟许多,以如此装扮和样貌出现在他们眼皮底下,我并不很怕他们会认出我。
想着想着,突然耳旁听到压低的声音:“你们看到左侧上首的那个人没有,你们去他身侧,为他侍酒,切记莫让他一人独处,看紧他的一举一动。”
我抬头顺着他的话看去,只见被风鼓动的层层纱幔,并看不见那人影,却也只能低低应下,恭顺的和两名侍女一起,垂着头,小步向那上首的位置走去。
我们好像是穿行在白色的迷雾之中,我心中记挂着闵王那边,频频地抬头想去观望,却在抬首间,眼风无意扫到一抹白。
那抹白不同于纱幔的虚无,好似实实在在般地存在在那里,一把揪住了我的心。
我的脚步顿住了,一同而来的侍女从我身旁行过,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听到心中无声地呼喊“不可能…是他么?他怎会在这里?不这不可能”
战栗似乎是从小腿开始,逐渐蔓延到了全身,那一瞬间,我好像失去了所有往前的勇气,甚至不敢去验证,那惊鸿一瞥所看到的,到底是我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坐在那里。
我的举动太过奇怪,我看到另外两位侍女已经停下了步伐,孤疑地回头看我。
我紧紧闭上了眼,一瞬后又睁开,心一横,如有千斤般僵硬地迈出了步,路过她们时,我勉强道:“对不住,我太紧张了。”
她们眼中的孤疑慢慢化去,了然地点点头,并未多言,带着我继续向前而去。
看着眼前的迷雾越来越稀薄,那影影绰绰的身影越来越分明,我分不清自己所怀抱的究竟是期待还是恐惧。
终于到了最后一层,我颤抖着手拨开最后的那层幔帐,突如其来的亮让我在刹那闭紧了双眼,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一生,我缓缓睁开了眼。
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就这样安静地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晚,在这个荒诞的地方,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
所有的一切背景都被我不自觉地摒弃了,我眼中只有那一袭白衣,不知不觉地眼前有些模糊,这从来令我安心的身影,为何此刻却让我觉得心酸无比。
来不及更多的恍惚,只是片刻功夫,我身边的两名侍女纷纷越过我,端着酒水上了席,我猛然意识到此间情形,忙敛起情绪悄悄看去,他杯中的酒并未动,她们便暂时越过了他,为他身旁的人侍酒,但目光却并不离开他一瞬。
我举着酒壶,半晌未动,看上去好像是侍立在他身后,好在殿中人此刻几乎都被伶人的歌舞所吸引,并无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侍女。
我深吸口气,想趁着他还未发现转身去别处,却不料他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心中一惊,定在了那处,几乎是仓皇地抬眼,却看到身侧那两名同来的侍女用眼神示意我给他斟酒。
见我犹疑,她们又递来了安抚和催促的眼神,那一刻天知道我是多后悔跟着掌事来了这殿上。
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我侥幸地安慰自己:“我就只是给他稳稳当当地斟酒,他不会抬头看我的,恩,一定是这样,不能慌。”
我咬着牙,缓缓靠近他身侧,微弯了腰,尽力平稳地给他斟酒,他正侧脸看着厅中的表演,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午夜梦回中的温暖目光,我有多久都未曾看到了。
只一眼,我便发现他的心不在焉,他目光只是虚虚地望着歌舞,微眯着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正在在想着别的事。
我一晃神,壶口就未对准他的酒杯,酒水倾洒在几案上的声音立时响起,旁的人听不到,我心惊之下却是浑身一颤,他也听到了动静,瞟了一眼案上的狼藉,微侧回头,眼风淡淡地朝我扫来。
那一刻在我眼里几近停滞,随即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闪过的震惊,然而只是一刹,就再无踪迹,他转眼看着我,眼眸沉沉,我辨不清喜怒,心中忐忑万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抖着手握紧了酒壶直起身,我不敢动作,不敢抬眼,却都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重如千钧。
我知道,我就不该存有一丝侥幸,他不同于闵王,不同于旸帝,我们相处了这么久,这么近的距离,这样的接触,他怎会认不出我?
又或许其实,我是否,在再看到他的那一瞬,心里就也隐隐地期盼他也能认出我,知道我也在此处呢?
心中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我闭上眼,索性不再去想,反正被他知道了,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像是赌气一般地念头冒出后,躁动了那么久的心却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我睁开眼,却见他已收回了目光,只见他的手指在着酒杯外檐轻轻地摩挲,他在思考着什么?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端起酒杯缓缓饮尽,放下酒杯后,他也并未看我,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我却是会意,忙上前替他斟满,这次我将酒斟好后才敢偷偷瞟他一眼,却见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我忙缩回手直起身,我都忘记了我手中还有毒/药,这件事,还是莫要他知道的好。
再后来替他斟酒,我都将手尽量藏在袖中,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在一次目光交错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懂他的深意,来不及细想,又是一曲终了,只见他施施然起身,对着旸帝拱手一礼,缓步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我看到对面闵王神色一凛,像是有些按捺不住,但旸帝跟前他又难以脱身,正在他犹豫的当口,我目光与掌事相接,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又对闵王耳语了几句,我按住心中的急切,垂下头避开闵王看过来的目光,快步跟了出去。
王昀在我身前,步伐不快不慢,既不曾停,也不曾开口,刚开始还会路遇闵府的侍者,纷纷冲他行礼,走了一会,接近花园,四周渐渐看不到人影,他终于止步,我也堪堪停住脚步。
我看着他沉默的背影,静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有满心的疑惑却问不出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随着旸帝一起来赴宴?但我一旦面对着他,就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我的出走。
而他,此刻应该也正在气头上,不想理会我的吧。
我垂下头,心里阵阵难过,之前乍见他时的复杂心酸又漫上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还是转身,他的声音阔别了那样久,好似穿过梦境般传来,问出的话却是出乎我的意料:“熙和,你说说,这半载以来,我都教了你些什么?”
我闻声猛然抬头,却不见我预想的气恼,他的眼中…只有失望,刹那间我心痛的无以复加。
“太傅…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给你惹事让你担心…我…我只是…”
我越说越语无伦次,心下彷徨更甚当日离开,我只是不想牵连到你啊,我留下就会是你的负担…这话在我心里兜兜转转,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眼中有水雾凝结成滴,大颗大颗地下落,滴在我的握紧的双手上。
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轻轻拉过我一只手,想要将其展开。
“不行,毒/药还在!”我心中警醒,刚被展开的手又下意识地紧紧攥成一团。
他的动作停住了,我也僵在了那里。
“松开”,这不含温度的话从他口中吐出,瞬间我就后悔了,这是他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我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依言缓缓松开了手。
被他发现毒/药,他会生气的吧,他会狠狠地责骂我么?
我紧张地闭起了眼,却是半晌没了声音。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他语气平静道“你这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我霍然睁开了眼,他一直想看的,是这个?
我脸上突然飞红,心里的害怕难过一扫而空,塞满了对他的歉疚。
是我妄自揣度他了,一个激灵闪过,我…是否一直都这样对他…揣测他的想法,自顾自地行动,全然没有想过去问他的想法打算…
我原来竟是这样的不懂事么?难道他失望是因为这个?
我抬眼看他,他也静静地看着我,我心中愧疚难抑,思索片刻后,我冲他缓缓跪下,伏下身轻声道:“熙和知错了,还请太傅息怒。”
他淡淡的声音一如往常:“你何错之有?”
我哽咽道:“熙和不该枉顾太傅一片苦心,自作主张行事,平白惹太傅担忧。”
“还有呢”
“还有?”我有些怔楞,我还做错了什么么?
“你啊…”半是无奈半是叹息,他伸手将我扶起,我怔怔地看着他。
“你的信我看了,什么叫‘师徒之情不过半载尔尔,愿太傅忘却前尘恩怨,安飨太平’,我居然教出个这么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羞愧地别过脸,却听他清晰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是气,气你不珍惜你母亲的牺牲,气你不顾念这么多人为保下你所做的努力,这样自轻自己的性命;我也是真失望,教了你那么多,却没想竟教会了你凡事都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这字字句句都鞭挞在我心上,我咬住嘴唇,泪眼模糊,深深垂首。
静默了一瞬,他再度轻轻开口叹道:“然而,最令我寒心莫过于,这么些时日以来,历经多少丧乱,而你,其实从未真的信任过身边的人。”
我心中惊骇,猛地攥住他的广袖,泪眼直看进他眼中,想要出声解释,却发现到头来自己竟是无话可说。
是啊,我如果完全信任他,信任他的能力,应该会好好待在太尉府,相信他能保护好我。
他曾对我说过闵王和旸帝他不会放过,我当时听到时,想陪他走下去,过后思量的结果,却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完成我的复仇,而他呢?这个在我心中本该可以依赖,本该携手同行的人,最终又被我抛在了何处?
我攥紧他的袖子,闭了眼,任凭泪痕蔓延,终于直面上自己的恐惧,自父皇与母亲过世后,我确是封闭了自己,因为害怕再被抛下,再度成为孤单一人,就索性不再让任何人接近我的心,而他是离我的心最近的人,最终却是被我自己生生地推开,放弃。
却不想,这么做,在我伤了自己的同时,也伤了真心爱护自己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那样的无力,我半伏在他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终于伸手揽过我,轻拍着我的后背,过了会他缓缓道:“能说话的时间不多了,这次你要听话,现在从这儿直接去西北角门离开,那里已无人看守,门外有接应你的人,待会殿上会生变,我得尽快回去,把今日之事做一个了结,过了今夜,闵王府将不复存在。”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冷意,惊诧的抬头看他,他看向我,目光中有我熟悉的暖意也有我所不熟悉的机锋。
我卸下心里重重负担,压回所有对他出现在闵王府的疑惑,来日方长,待以后我再一一问他,我看进他眼中一字一句道:“熙和在府里等太傅回来,太傅当心。”
听至此,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可笑还未至眼底,我看到他眼中神色忽的一变,随即他迅疾转身对向花园的入口,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沉沉开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