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花园广场,位于县城东侧,和护城河一墙之隔。
广场北有篮球场,每年夏天都要在这里举办县职工篮球赛。六一的时候,幼儿园的小孩聚在这里表演节目,篮球场周围用石头砌成台子,大人们就坐在泥台上看孩子们表演。平时,篮球场是锁起来的,只留下一个小铁门,我们经常钻进去玩,总能撞见搞对象的年轻男女在里面亲嘴。
还有一个戏台,搭在花园的入口处,有戏出演时,各种角色从两侧出出进进,小小的戏台仿佛装了很多人,觉得这台子很神秘。后来我们上去探过一次,戏台两侧只是两间小房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调皮小孩在里面拉的几坨屎,早已风干。
花园中央是一大片空地,其实根本没有花,就是普通的土地,也不知这花园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冬天,业余体校会在土面上洒一层水,围成一个冰场,滑冰队就在上面练冰刀。
过会的时候,这里面最热闹,来自吴桥的大马戏团高高的戏棚一扎好几个,卖衣服、布匹的,卖各种吃食的,齐聚在花园,度过热闹的七天。
最先提出到花园踢球的是倪杰,据他说二中的人每天放学都到花园踢一会儿,最近还有个教练模样的大人教他们。
这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都想去花园看看,二中那帮人是怎么练球的。
“去也行,但别穿球衣去,要不人家还以为咱们是去挑战的。”杨博要求道。
“咋还不敢穿队服去了,碰上了就踢一场呗,还怕它咋的?”袁军不服气地说。
“不是怕,论实力,咱们肯定不如二中,咱们自己练好了再去约球,要不丢的是三中的脸!”杨博解释道。
大家其实也不敢和二中的踢,老班这么一解释正好顺坡下驴。
“对,不能逞能,其实咱们现在踢得也不错!”袁军自圆自话。
“这个礼拜日,咱们去花园吧,看他们怎么练。”我提议,其实私底下我去过好几次花园,也是想看看传说中的“二中队”是个什么样子,可每次都遇不上。
“行吧,周日咱们过去,倪杰说有教练教他们,咱们也偷着学学。”杨博若有所思道。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二中的踢得可好了,脚头子可硬了。我哥都说,这届初一的比他们踢得都细,脚下全是活儿。”倪杰的表哥已经初中毕业,现在读高一。
“他们咋就那么厉害?”杨博问。
“三中初一四个班,人家二中八个班,你能比?”倪杰说。
“也倒是,踢得人多,慢慢就踢好了!”杨博略微停顿,“唉,这也跟中国足球似的,13亿人找不出11个会踢球的,人多管什么用,踢球的又不多!”
“多会中国队踢进世界杯,人们就踢呀!”我说,“哥们以前也不喜欢足球,我二姨夫看足球,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了,现在不也喜欢上了。”
“那你什时候喜欢的?”杨博问。
“我也闹不清楚,反正后来看甲a和你们瞎踢,也就喜欢上了。”
“就是,这个东西挺怪,流行什么人们就干什么,中国要是举办世界杯,那踢球的肯定更多。”袁军道。
我们正为中国足球的命运聊得起劲,小武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教室。
“哥几个,不好了,老屁打架让叫教导处了!”
“打架?和谁打架?”杨博急切地问道。
我和倪杰也停住话题,问小武:“你听谁说的,老屁平时连个响屁也放不响,还打架?”
“真的,我和老屁在操场上练射门,15班两个赖小故意踩老屁的手套,老屁冲上去就跟人打,正好小崔在,就闹教导处了。”
老屁虽说是贫玩、爱开玩笑,但人挺疲的,平时看别人打架都是躲得远远的,属于那种嘴上的去手上不去的人,咋可能打架了,今天肯定是让惹急了。
“走,看看去!”杨博招呼一声,我们几个跟在后面,直奔教导处。
教导处,学生的地狱,但凡来这儿的,都是犯了“大事儿”的。
杨博让我们在外面等着,自己上前敲门:“报告!”
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进来!”
杨博推门进去,屋子里香烟弥漫,教导处王主任正往烟灰缸里捻烟头,烟灰缸里已经有五、六根烟头。老屁和另外两个小子站在办公桌前,低头不语。
王主任一见是杨博,紧崩的脸上换来一丝微笑:“杨博,有事儿?”
“老师,听说我们班马小强打架了,我替班主任过来处理一下。”
“噢,对,李老师请假了,你来也好,”转过头冲老屁他们道,“你们看看杨博,懂得替老师分担,你们咋就知道惹祸?”
老屁几个低着头,吸溜一下鼻子,谁也不敢吭声。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就是不听!”王主任又点起一支烟,捏在手中,“你说你们因为点儿什,一点儿小事至于打架,回去每人写一份检查,一千字以上,明天交来!行了,就这吧,杨博,你把他们领回去,不准再打了啊!”
杨博赶紧上前,拉上老屁往外走,临关门时,对王主任说:“老师,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发了一肚子火的王主任刚想把烟凑到嘴边,顿时停住了,眼睛里带出一丝感动,随即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好,听人劝,吃饱饭!”说着将烟掐灭,招手示意杨博过来。
“老师知道这事不怪马小强,15班这两小子是教导处的常客,整天寻衅滋事,可打架就是不对,你回去好好劝劝你的同学,离那些人远点。还有,老师很感谢你的提醒,好了,去吧!”
望着王老师两鬓的白发,杨博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自己劝老师少抽烟注意身体本不是发自内心,是对王老师抽烟太猛的变向调侃,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王老师在同学们中人缘很不好,其实他并不凶,只是太唠叨,加上他的工作直接和学生发生冲突,所以很难和学生打成一片。他爱抽烟是全校出了名的,背地里同学们都叫他“烟锅头”。听传言说,王老师以前不抽烟,四十多岁时媳妇更年期没更好,得了忧郁症,整天和他闹,本来学习很好的儿子读高中时突然办了休学,说是也得了青少年忧郁症,自那以后,王老师就学会了抽烟,一根接一根,人也变得很憔悴。唉!真是人到中年万事哀!
杨博悻悻的从教导处出来,看见老屁冲着十五班的方向,紧握双拳,两眼瞪得圆圆的,还在运气。
杨博过去拍拍他,劝道:“行了,别气了,两条疯狗,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你还不知道,这俩家伙欺负人,我和小武玩得好好的,他们过来故意在我门将手套上踩来踩去,我不让他们踩,他们更来劲了,一脚给踢水沟里了,手套是什么,那是守门员的命儿,你说我不气!”老屁看来气得不轻,回顾事情的原尾,还显得很激动。
“刚出来,还跟我说了,让我等着,我等着,你还咋呀!”老屁接着道。
“千万别再理他们,人家就是混日子,咱们惹不起,躲得起,主要是不值的!刚老师还说了,不怨你,让我劝你离他们远点,咱们还要念书了吧,就当踩上狗屎了!”杨博一把搂住老屁,劝他不要冲动。
看着杨博把老屁领出来了,我们都很高兴,纷纷上前对老屁表示慰问。为了以防万一,杨博招呼大家晚上放学和老屁一起走。
回到坐位上,王梅梅关切的问:“你们打架了?”
“没,是老屁,和十五班俩个赖小!”
“十五班有几个可显了,你们离他们远点儿!”王梅梅睁着大大的眼睛,样子很认真。
我不由扑哧一笑:“放心,谁闲得没事儿去踩狗屎!”
王梅梅被我的话逗乐了,脸一红,指着我命令道:“你可不许给我打架!”
“yes,madam!”我能体会到,王梅梅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我喜欢这种被她管着的感觉。
下了晚自习,杨博、袁军、小武、李艳龙、路明保护着老屁涌出校门,我本和他们不是一个方向,为了老屁,也和大家走在了一起。一路上,我不时回头观望,没发现十五班的人尾随。
平安将老屁送到家,老屁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感谢哥几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恩没齿难忘!”老屁又开始犯贫。
杨博笑着捶他一拳:“别没齿了,明天早上,我和袁军过来找你,咱们一块去校,其他人住得远,就别来了。”
“我还是过来吧,早起10分钟的事儿!”小武道。
“我也过来!”李艳龙和路明忙说。
见大家如此热心,杨博点点头:“好,明天都来,李镭,你就算了。”
老屁也说:“李镭别来了,哥们心领了!”
我见这么多人和老屁一起走,也不差我一个,也就没有再争。
杨博几个每天早上到老屁家集合,护送老屁到校,中午、晚上放学也是一起走,一连相跟着走了三天,也没发生什么情况。
说话就到了周末,我们说好了到花园会会二中球队,说“会”不准确,说打探更为确切些。约摸好二中训练时间,周末下午两点,我们来到花园广场。
广场上,零零散散,有几个孩子在练习颠球,看岁数和我们不相上下,我们找个相对干净的看台坐下,老屁从家里拿来几包小浣熊干脆面,两人一包,边吃边等二中的来。
我把目光投向颠球的几个小孩,发现技术一般,颠颠就坏,比我可差远了。看来,这不是二中那帮人。
杨博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嘴里嘟囔着:“这个倪杰,都几点了还不来?”
袁军在旁笑道:“估计又在家哄妹妹了,他妈不让他出来。”
“关键是他不来,咱们不认得二中的人,看这几个颠球这两下,也不像个高手。”
我一听杨博也觉得场上这几个小子技术一般,嘿嘿一笑说:“这闹不好是二中的替补,老班儿,咱们要不下去和他们踢会儿?”
杨博站起来拍拍屁股,又坐下:“还是算了,忍会儿吧!一会儿看完二中训练,咱们去师范踢。”
“几点了,咋还不来?”我又问起时间。
这时,土场上练球的几个小孩停下颠球,开始一对一练长传。其中一个开出大脚,队友没接住,球弹地后,滚向我们这边。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跑过来捡球,捡起球后,对我们说:“你们踢不,一块玩会儿?”
面对男孩突然的邀请,我们几个先是一愣,都扭头瞅向杨博,等老班拿主意。
杨博急中生智,对人家笑着摆了摆手:“谢了,我们不会踢球,你们踢吧!”
那男孩显得很失望的样子,抱起球走了。
我和袁军、老屁其实早已脚痒难耐,这么好的天气,不踢球这不白瞎了。可为了刺探敌情,也只好忍辱负重。
约摸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倪杰终于来了,骑着他的破二八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打量到我们在看台上,紧蹬几脚朝我们骑来。
“你咋才来,快看看,场下有二中那些人没?”杨博迎上前急着问道。
“我妈让我哄妹妹,出不来。我看看啊,那不,那几个全是!”说着一指场下。
“不可能吧,我们在这儿看半天了,没发现有多强啊!刚才还差点跟他们踢一场来!”我诧异道。
“不强,你下去试试,人家是真人不露相,就那又高又瘦的你看见没,脚头可硬了,外号‘米糕’,真名叫什我还真不知道。上次我哥和他们踢,这家伙一脚抽射,球都不带转的,贴着地面,又平又快。开始我还以为是蒙的,后来又射了几脚,都是低平球,门将都不敢扑!”倪杰侃侃而谈。
老屁一听,来劲了:“有那么邪乎?改天让他见识见识我老人家的本领,我就不信守不住。”
倪杰又指着一个长得挺黑,梳着平头的男孩说:“他叫幺鸡,脚头子也可硬了,喜欢远射,正给他传球的是小马,绰号巴蒂斯图塔,那个叫”倪杰挨个介绍一遍,然后环视一下周围,“赵鑫和星儿没来,利子也不在。”
我刚才就一直在找利子,生怕他看见我,毕竟按杨博的意思,今天的任务就是刺探军情。
“他们里面,赵鑫和星儿最厉害,一前一后,赵鑫是前锋,盘带好,能从后场带到前场,谁也拦不住。星儿是后腰,踢球猛,真往你脸上踢了,后防线有他可放心了,估计一会儿都来呀!”
正说着,花园门口骑来四个人,倪杰一看,低声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看,来了。”
我们都向广场大门望去,骑在最前面的男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圆脸、长得很白净,鼻梁上架一幅金丝眼镜,长头发留着偏分,穿着一件红色的中国国家队队服,猛一看,感觉很像张信哲。后车架上驮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秀气得像个小姑娘。
利子和另一个男孩骑在后面,边骑边聊。这个男孩又高又壮,长得却很帅气,穿一件长袖阿贾克斯,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坚实的肱二头肌。
我一看见他,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联想到《足球小将》里的小次郞,这俩人感觉怎么那么像。
怕利子看见我,我敢紧躲袁军后面了,袁军误以为我害怕:“躲什么,怕了?”
“不是怕,我兄弟利子,怕他看见,老班不是不让暴露么?”我解释道。
“那你躲我身后也没用啊,我们几个上次在林场利子也见过。”袁军一把把我从身后拉出来。
我一想,可不是,暗笑自己多此一举。看见就看见呗,利子也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的。
果然,利子很快发现了我们,跑过来和我打招呼。
“哥,你们也来了,一块踢吧?”
“不了,你们踢吧,我们晒会儿太阳!”
“那我去踢呀,一会儿聊。”利子跳下看台,跑回球场。
倪杰又开始介绍敌情:“戴眼镜的就是赵鑫,他驮的是侯小冬,外号猴子,那个挺高的是星儿,一会儿注意看他踢,真和你对脚了。”
二中的人到齐以后,就开始分队踢开了。我先是盯着赵鑫看,心想:张信哲有倪杰说的那么神吗,后场带到前场,还没人拦得住,怎么可能?足球又不是一个人的运动,巴西队员够爱盘带了,也没见谁从后场把球带到门里的。
赵鑫、利子、米糕、星儿几个一组,果然是赵鑫开球。只见他轻轻把球发给利子,自己跑到对方半场。利子把球传给边路的米糕,米糕停了一下,见对方幺鸡扑上来防守,又转身把球回传给星儿。
星儿把球稳稳地停住,抬头瞄了一下前场,喊了声:“赵鑫!”右脚抡起就是一脚。
皮球从众人头顶飞过,准确地找到同伴,赵鑫大腿将球的力量卸下,球落地时,自己顺势转身,将球停稳,开始过人。
这小伙子过人真不是吹的,身体左晃右晃,球在脚下也很听话,始终在他控制范围内。
幺鸡见赵鑫连过两人,上去一个滑铲,只见赵鑫把球向前一挑,身体也跟着跳起,轻松的躲过。落地后,身体本来已经倾斜,可歪了一下并没有倒,将球又捞到自己脚下,往前带了一步,微微调整,右脚已经抬脚射门。
球速很快,对方守门员没什么反应,但球稍有点儿高,因为门是自行车摆的,很难做出判断这球是进还是没进。
尽管如此,赵鑫一连串连贯动作足以使我们震惊。我和杨博不由的互看一眼,同时咂了咂舌头。
“这球不算,高了!”门将喊道。
“高了,咱们只能打低平球啊,高过屁股的都不算。”
“那刚开始不说!”赵鑫道。
“从现在开始,从现在开始!”对方道。
场下重新搞好规则,比赛继续开场。
赵鑫在场上依然是一马平川,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协调性很好,腰腹力量也好,许多过人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是做不到的。
换做是我,如果要我这么急停急转,还不要闪断我的老腰。而且他人球结合很好,动作非常合理,球就像粘在他脚下一样,别着他个子不高,但带球过人很有气势,看得都让人羡慕,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
袁军、小武几个也看得真流口水,光一个赵鑫就足以横扫我们这支球队,更别提人家还有“小次郞”这个狠角色。
“小次郞”星儿确实是一员虎将,有他坐镇后防,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了猛,他还给人一种稳的感觉。
对方来了,他一点儿不慌,也不上去猛扑,只是卡好位,以静制动,等对方攻上来了,他会恰到时机快速出脚,只一脚就解决问题,球肯定被他断下。踢这么老半天了,星儿的铲断,成功率百分之百。
星儿高空球防得也棒,整个后场区域置空权都是他的。每次对方长传,都被他头球破坏,多硬的球也是冲上去一个头球冲顶,眼睛都不带眨的,这对于十四、五的孩子来说,这份勇气还是没几个能做到。
利子踢得也很好,他的个子不占优,但贵在灵巧,适合打中场,能把球从很乱的人堆里分出来,而且是有针对性的传给自已的队友。利子和二中的队友在一起,显得他的实力又高出一节,比上次在林场踢球要好很多。
怪不得,报纸上有些足球评论总说,足球应该是11,最后大于11的运动,否则你的球队实力就会大打折扣,可见整体的重要性。
我也见识了米糕和幺鸡的远射,这两小子射门,一个比一个狠,抽出的弧线又平又直,球有下坠的感觉,不知他们的脚力是怎么练出来的。
二中的在场上踢,我们三中的在看台上看,一直到夕阳西下,晚霞将天边映红。落日的余辉散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大家都不愿意散去。
二中的这帮人实实在在的给我们上了一课,足球是一项运动中的项目,不是会颠几下球就是会踢球,那样的话,踢毽子的也能踢球了。它是一项充满魅力的运动:力量、技巧、智慧、耐力、勇气,都通过场上球员的表现展露无遗。
散场时,利子过来和我们道别,说有机会一块儿踢比赛,杨博答应了。
杨博还不忘问利子:“你们不是有教练了,怎么没来?”
“喔,是有个教练,他是师范的老师,周末回老家康保了。”
唉,看来,我们又与高人失之交臂了。二中的走后,我们几个都提不起兴致,二中的实力给每个人照了面镜子。不过,老班很快兴奋起来:“二中能做到的,咱们也能做到,从明天起,咱们到师范偷师学艺。”
大家一听,纷纷响应,发誓一定要超越二中,把球技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