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没想到缘分如此奇妙
夏凉走在音乐楼的长廊间,钢琴声若隐若现,泛黄的树叶悄悄飘进窗台。
他是来找人的。苍海一大早钻到他屋里,神经兮兮地说自己昨天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站在太平间的门口,一张覆着白布的手术床孤零零停在眼前,白布上凸显出一具尸体的轮廓。
在梦中,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居然掀开了白布。一个女孩苍白的脸庞露出来,苍海认得这个女孩,浑身打了个冷战。更可怕的是,女孩突然睁开眼,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吓得哇哇大叫,挣扎着醒了过来。
“你说,她会不会是向我托梦啊?”苍海慌张地问夏凉。
“你朋友去世了吗?”
“不知道,但我跟她是在医院认识的。”
“医院?”
“那会儿我还是初中生,得了阑尾炎。”
苍海陷入回忆中,絮絮叨叨说起了他的故事。
“女孩的名字叫陈婉……”
这个故事得从十几年前说起,有一天苍海上课捂着肚子喊疼,送去医院后,被诊断出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所幸是个手术,躺两周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做完手术,苍海的肚子上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他躺在病床上,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
旁边床位躺了一个女孩,脸色苍白如纸,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如此白,跟瓷娃娃一样。
每天固定的时间,她父母会来看她,那时她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和健康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当病房只剩他们两个人时,她又望着天花板发呆,眼中落满灰烬。护士给她打点滴,撸起衣袖,胳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触目惊心。
苍海的床头柜随意堆放着一叠唱片,全是他妈妈捎来的,他一张都没听过。苍海妈妈是音乐老师,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钢琴神童,但苍海根本坐不住,从来没好好练过琴,练到现在只会弹几首流行歌曲。
他在病床上翻了个身,一张落在被单上的唱片顺势摔到地上。他瞥了一眼,继续睡觉。
一只白皙的手捡起唱片,抚摸着破碎的外壳。
“能让我听听吗?”女孩请求道。
“随便。”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d机。
“谢谢你。”女孩很礼貌,弓起身子将碟片放进d机里。
她只取了一只耳机,手罩在耳朵上,像是护着一个宝贝。
苍海从被窝里偷看女孩,她闭起眼睛,陶醉其中。
有那么好听吗?他心想,打量起那张唱片的封面。这是一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专辑,那时的钢琴王子还没谢顶,斜靠在白色钢琴旁露出迷人的微笑。
“好听吗?”苍海问女孩。
女孩点点头,笑容灿烂。
苍海狐疑地抓起另一只耳机,塞进耳朵。不知是被女孩所感染,还是很久没听见钢琴声了,他意外地觉得这些钢琴曲很悦耳。
他们就这样一人一只耳机听完了整张唱片,脸越来越向对方贴近,直到整张d放完。
“我好想学钢琴,可惜我的病没好。”女孩打开d机,心翼翼地将碟片取出。
人常常不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殊不知这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奢望。
“其实……我会弹钢琴。”苍海摸摸鼻子。
“真的吗?”女孩从病床上跳起来。
“心,吊针!”苍海被女孩吓到了,吊针的针头还插在她胳膊上。
女孩丝毫不在意,她抓起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唱片,把背面朝向苍海,指着第一首曲子说:“你会弹这首曲子吗?”
“《水边的阿狄丽娜》。”苍海念出曲名。
“我……我找找乐谱,应该没问题。”事实上苍海是第一次听这首钢琴曲。
“可以教我弹这首钢琴曲吗?哥哥。”
苍海被她一叫哥哥,心一下软了,也不管条件允不允许,当场答应下来。
话匣子打开后便停不下了,苍海知道女孩名叫陈婉,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但苍海要高一届。
奇怪的是苍海从未见过她。她解释说,自己从身体弱,经常生病请假,能读完中学算幸运了,苍海没见过她很正常。
问起她的病因,她只苦笑着说,自己是病秧子,身上的毛病多得数不清了。
苍海托父母买了一堆乐谱,全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苍海翻到《水边的阿狄丽娜》那页,看到密密麻麻的五线谱,挺让人头疼的。
眼下的问题是,医院里没有钢琴,有乐谱也没用。
“婉,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陈婉站在窗前,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微风轻拂她单薄的病服。她回过头,低下眼帘:“不知道。”
这三个字说起来简单,却如此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可以教你弹钢琴。”
陈婉低头摆弄衣角:“以后有机会你再教我吧。”
“我们偷偷溜出去。”苍海咬住嘴唇。
陈婉吃了一惊,像在反问自己说:“真的可以吗?”
“偷偷出去一会儿,很快的。”苍海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只是隐隐有种感觉,如果继续等待,他们会永远错过机会。
“好,我们晚上开始行动。”她拍响手掌。
到了晚上,护士换下陈婉的吊瓶,轻轻关上门。他们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按照之前的计划,把枕头塞进被窝里,制造还在睡觉的假象。然后他们换上平时穿的衣服,低头走出病房,心翼翼避开来往的医护人员。
走之前为免家长担心,他们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说他们去了附近一家琴行,很快就会回来。
医院大门外,秋风萧瑟,漫漫落叶随风飞舞。陈婉戴着一顶棒球帽,身披大一号的外套,依偎在苍海的身旁。
“你冷吗?”苍海担心地问道。
“不冷。”陈婉摇摇头。
苍海紧了紧陈婉身上的外套,其实她已经穿很多了,但苍海还是担心她着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披上。
在医院对面的商业街有一家琴行,琴行老板是苍海妈妈的朋友,他很的时候曾在那里学过乐器。
透过琴行的玻璃门,可以看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女人正在指导一个女孩拉提琴。苍海敲了敲玻璃门,女老师回头看见他乐了。
“苍,站外边干吗,赶紧进来吧。”
得到允许,苍海牵着陈婉的手进屋。
“你妈妈呢?”
“呃……我妈妈有事,”苍海目光躲闪,“我想在这里弹会儿钢琴。”
女老师注意到苍海身边的陈婉,他连忙补充道:“这是我的同学。”
“姑娘多注意身体,你脸色挺白的。”
“嗯。”陈婉害羞地点点头。
“你们自己挑一间钢琴室。”女老师没再询问,手指向身后一排钢琴室。
他们找到一间没人的钢琴室,关上门。安静狭窄的空间,忽然让他们有点不适应。
苍海咳嗽一声,挺直腰板坐到钢琴前,集中注意力看乐谱。
陈婉的手指轻抚过琴键,好奇地按下去,听见清脆的琴声,笑靥如花。
“以前缠着爸爸帮我报少年宫的钢琴班,第二天突然莫名其妙发了一场高烧,送进医院,出院后钢琴班早已停办了,我记得当时哭了一个晚上,做梦都是弹钢琴的画面,”她试着弹奏一连串音符,当然只能弹出杂乱的音乐,“原来弹钢琴的感觉是这样的。”
“来,我教你弹。”苍海抓住陈婉的手,肌肤相触一刹那,两人脸庞微红。
陈婉抽出手,低眉喃喃道:“我想先听你弹。”
“《水边的阿狄丽娜》一时半会儿还弹不下来,我弹几首会的吧?”苍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好啊。”陈婉搬了把椅子坐到钢琴旁。
苍海这时才感觉到平时练琴偷懒的结果,几首简单的流行曲都弹得磕磕巴巴,还忘掉了一大段。
他一遍遍试着忘掉的段落是怎么弹,忘记了他们是从医院偷偷溜出来的,不赶快回去会被人发现。
“这段对了!”苍海高兴地喊出声。
钢琴室里一片安静,他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见陈婉躺在椅子上,侧脸依着墙壁,好似睡着了。
苍海轻轻摇晃她的身体,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苍海注意到她的脸上更没血色了,嘴唇发白。
“快醒醒!”苍海吓坏了,心脏怦怦直跳。
“我们要回去了吗?”陈婉气若游丝。
“对!我们回医院去。”苍海拦腰抱起她。
“我不想去医院,我想回家。”陈婉把脸埋进苍海的心窝,说起了胡话。
苍海整个人蒙了,连怎么走出琴行都不知道,只记得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他眼前。从车上下来四个人,有他的父母,还有另外一对焦急的中年夫妇。
“你这孩子,咋那么捣蛋!”
啪的一声,他吃了父亲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从到大父亲都舍不得打他,这次是确实生气了。
“求求你们,别打他了,都是我的错。”陈婉哀求道。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像一滴雨点打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
恍恍惚惚中,苍海感觉怀中的陈婉脱离了他,被别人抱起,可他们两只手依然不舍地握在一起,直至最后一点点指尖的缠绕也被切断。
“记住,你以后再弹琴给我听,好吗?”陈婉眼眶泛着晶莹的光。
“嗯。”苍海重重地点头。
车门毫不留情地关上,急驶往医院的方向。
因为受了风寒,苍海在发低烧,打了一晚上的吊针。
旁边的病床空荡荡的,被单上覆着白色的绒光,苍海睁着眼睛怅然若失。
一个星期过去了,苍海每天望着空病床出神,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陈婉。
医生来检查他的术后恢复情况,告知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忍不住拉住医生的衣角,询问陈婉的情况。
“好像转院了。”医生想了一会儿回道。
出院后,苍海试着寻找过陈婉,可惜一无所获。他去了陈婉上学的教室,有一张桌子被弃置在教室后面,落满灰尘。她的同学告诉苍海,她请病假后,再没回过学校,听说全家搬去了外地。
茫茫人海,一个人的生命中会有无数过客,陈婉似乎注定是苍海的过客。在苍海的记忆中,她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几岁的年纪,那个怪异的梦更像是一种对青春的祭奠。
夏凉走进一间虚掩着的教室,有个长发男生在独自弹钢琴,指间飞舞。
这种长度的头发,只看背影会以为是个粗犷的女生。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夏凉悄无声息站到他身后。
苍海吓了一跳,手指重重落在琴键上,敲出一阵响亮的杂音。
“吓死我了!”
“你早上发什么神经呢?跟我说了一通奇奇怪怪的话就跑到这里来了。”
“当初我答应要弹《水边的阿狄丽娜》给陈婉听,现在希望她在九泉之下能听到,晚上不要再来找我了。”苍海眼中充满恐惧。
他话音刚落,钢琴的盖板突然毫无预兆合上,双手被生生夹住,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有鬼啊?”
“什么鬼不鬼,”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响起,“你们占了我们班的教室了,赶紧出去。”
苍海抽出手来,对着红肿的手吹气:“赶人也没必要人身伤害。”
“学姐跟我说过,我们音乐学院有个长发流氓,劣迹斑斑,对付他只能来硬的。”女孩一副高冷的姿态,双手叉腰。
苍海抬头一看,愣住了,眉毛扭成一条线,好像眼前这个女孩是伪装成人类的外星人。
“看什么看。”女孩被苍海盯得浑身不自在。
夏凉打量着这个女孩,她穿着酒红色的长衫,深灰色裙子。似乎有点怕冷,她还戴了一顶米色的毛线帽。乌黑的长发间裹着一张白皙巧的脸蛋,如果没有一脸的冷峻和不屑,应该是个很娇美的女孩。
“你……你叫什么名字?”苍海结结巴巴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名字?赶紧出去!”女孩觉得被冒犯了,更加恼怒。
“不……不是,我看你长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人。”苍海争辩道。
女孩哼出一口冷气:“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多了,等我说出名字后,你又会问我要电话号码,然后说我长得像你曾经的初恋。”
“对。”苍海痴痴傻傻地回了一句。
女孩怒不可遏,抓起墙角的扫帚。苍海双手护脸,在连番攻击下,抵挡不住逃出教室。
现在满屋都是灰尘,女孩被呛得直咳嗽,但仍拄着扫帚,如巾帼英雄般挡在门口。
“你还站着干吗?”女孩瞪了夏凉一眼。
“哦。”夏凉回过神来,老老实实离开教室。
陆续有学生进教室上课,苍海拉住其中一个女生问话。
“里头那个拿着扫帚的女生是谁?”
“哦,你说我们班长啊,你找她有事吗?”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姓陈……”
苍海紧张地看着对方,生怕漏掉一个字。
“……叫陈恩雨。”
夏凉看见苍海的眼睛蒙上一层灰,黯淡无光。
一个月后,夏凉才明白当时苍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相隔近十年,容颜易改,就算长大的陈婉此刻朝苍海面对面走来,或许也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夏,你见过彗星吗?有的人消失了就好像一颗彗星消失在夜空,一去不复返。”苍海伸了伸懒腰,心情舒畅了许多。
知道对方不是陈婉后,苍海又开始没心没肺起来。
“那么凶,心以后嫁不出去。”
“别被人家听到了。”
“听到又怎样。”苍海满不在乎的口气。
“……”
两个人走后,从教室里流淌出一段优美的钢琴旋律。女孩闭目弹琴,陶醉在音乐中,看得出她对这首曲子熟烂于心。
一曲完毕,女孩优雅地收回手,教室里掌声响起。
“班长,你很喜欢《水边的阿狄丽娜》吗?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女孩撇撇嘴:“因为这首钢琴曲跟一个人有关。”
“班长,是你的初恋吗?”有人哄笑。
“安静,安静,上课了。”女孩板起脸,回到座位上。
“如果让我逮到他,非让他好看不可。”她捏紧拳头,自言自语。
海尔—波普彗星,1995年被美国两位业余天文学家共同发现,它经过地球的时候,即使在城市中也能用肉眼看见,于000年后回归。
哈雷彗星,最著名的彗星,每隔76年回地球一次。
哪怕是一颗彗星,无论你走得多远,总有一天命中注定的轨道,会把你带回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