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黄河每隔三、五年就发一次大水,每次发大水都有成千上万的房子被冲毁,流落他乡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二年初级社变成了高级社,这年春天,国家决定彻底根治黄河,按照上级的要求,城关村要出三个身强力壮的民工,完成任务和超额完成任务的,国家分别给予补助和奖励;完不成任务的转入下一年,时间为半年。虽然仅仅出三个劳力,对于有几百口人的城关村来说并不是件难事。但是,消息一传出,很多人都撒出风来说,谁愿意去谁去反正自己不去。管委会商量了半天才把人选定下来。同时还决定:不管谁去,也不管干不干活,不仅照常记工,而且是最高工分——每天十二分。自古以来就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管委会以为人们都会争着去,结果恰恰相反谁都不去。不是本人说了一大堆不愿意去的理由,就是老婆叫苦连天横挡竖拦,死活不让去。尽管杨占全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杨占全不死心,又顺便找了几个人,结果都一样。杨占全不由得垂头丧气,只好回办公室再想办法了。再回来的路上,恰巧碰上了钱有财,想再试试,看看钱有财啥意思。哪想到,杨占全话还没有说完,钱有财就火了。
“杨社长,你年龄也不算小了,咋说话还不如小孩呢?要不你就是拿俺当傻子!别说一天十二分,就是一天二十分俺钱有财也不稀罕!安全你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打俺的主意。你该干嘛干嘛去吧,俺没闲工夫和你闲磨牙!”
“钱有财,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谁也没强迫你,你这是说得啥话啊?咋一点礼貌都没有?”
“咋地,嫌俺说的话不好听啊?你说俺应该咋说?你让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活受罪,难道还让俺谢谢你不成!以后说话动动脑子想好了再说,别以为自己是社长对谁都可以发号施令!”钱有财说完扭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就是当了几天兵吗!凭什么跑到城关村来当社长?老子把你当社长你就是社长,老子不尿你你狗屁不是!”
杨占全自打来到城关村,还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怨自己倒霉自讨没趣,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气呼呼地回办公室了。到了办公室,嘟噜着脸往凳子上一座,一句话也不说。
“咋地啦,跟谁生起了,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张忠良问道。
“唉!过去动员人们去支前也没有费这么大的劲啊?如今解放了,都过上好日子了,反倒都怕起苦来了。你们说,人们都咋地啦,为什么啊!”
“不就是碰钉子了吗,对干部来说,这是家常便饭,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着急上火也没有用,要有耐心,慢慢地做工作。放心吧,会有人去的。”
“碰钉子倒也罢了,你说,有些人说的话简直就不是……”杨占全本来想说不是人说的话,看了看钱有利立马打住了。
“都说啥了?”
“有的人说自己体格不行干不了那种活,去了也白搭;有的说老婆有病孩子又小,家里离不开他;有的说父母年纪大了,年老多病,没准哪天说走就走了,自己不放心;还有的说,给多少工分都不稀罕,遭不起那个罪;有的人说的话虽然难听点倒也不算过分,可是,钱有财他……”
大伙先是一愣,接着都异口同声的问说啥了。杨占全低头不语。
“你看你,是不是钱有财说的话难听,你怕俺生气不敢说啊?有啥话你只管说,俺还能把你吃了!都说了些啥?”钱有利装作大公无私的样子说。
钱有利虽然脸上笑嘻嘻的,心却在想:“钱家的人不好摆弄吧?别人的头好剃,钱家人的头,不是谁想剃就能剃得了的!以后学聪明点,对其他人你可以想咋地就咋地,对钱家人可不行,话要想好了再说,事也要想好了再办。不然的话,你这个社长可就不好当了!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难题,那就是有什么事了,先和俺钱有利先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去说,保你干的顺顺当当。”
杨占全把钱有财说的话一字不落一股脑地全端了出来:“你们说,他说的是什么话啊?我好赖也是个社长,你就是不把我这个社长放眼里,总不能连一点礼貌都不讲吧?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人!”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啥样的话像话啥样的话不像话?谁不知道,脱坯垒墙活见阎王,挖河筑堤不死也得扒层皮。且不说累不累,就离家这么远这一条,谁都不愿意去。抛家舍业不说,住席棚子睡地铺能和家里一样吗?再有个头疼脑热的病,吃片药都没地方买去,哪赶上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睡热炕头好!除非傻子,谁也不愿意去挣那点工分。杨社长,钱有财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是大实话,有啥说啥,不像有些人,就会说漂亮话领导爱听的话,既然没人去就算了。告诉县里,就说咱们抽不出人来不就结了,何必费这个脑子呢。”
“你说得轻巧。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呢,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咱们城关村好几百口人,居然连三个民工都找不出来,传出去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啊,咱们当干部的脸往哪搁啊!再说了,上级能答应吗?不仅不答应,还的挨一顿批评!”
“你管那么多干啥!反正咱也损失不了啥,谁愿意笑让他笑去好了!至于上级答应不答应,那就看你的章程了!”钱有利可能觉着自己说的话也太没水平了,又装模作样地说道:“俺也是瞎操心,你是社长你说了算,你自己看着办吧。”
“钱会计,我没有那个胆量也没那个章程,你也是管委会成员,你去给县里说吧。”
“杨社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如果谁不同意你的意见你就让将谁的军,以后谁还敢说话?既然俺的意见不对就当俺没说,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钱有利,你这不是成心斗嘴吗!你要是还有点责任心的话就正儿八经的谈谈自己的想法,要是不想管就别瞎搅和!”王志刚一看钱有利不仅玩世不恭还胡搅蛮缠,把钱有利抢白了一顿。
“大家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人选。”张忠良说。
“俺倒想起一个人来。”王志刚说。
杨占全为之一振,问是谁。王志刚说李文翰。杨占全一下了又凉了大半截。
“我早就想过了,他家可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根本脱不开身,拉倒吧,还是让别人去吧。”
“实际上你不了解李文翰,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脸皮又薄,如果他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他会去的。另外,他和王振岭的关系最好,只要他同意去,王振岭的工作就好做多了。所以,你做通了一个就等于做通了俩。能去两个,对上也算说得过去了。不过,说句良心话,就他家那个情况也太难为他了。”
“是有点不近情理。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动员动员他了。不过,关于工分的事我想再重新明确一下,不管谁去,出去一天算一天,每天十二分,大伙是不是还是这个意见?”
“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余吗!杨社长,我真不明白,让别人去你啥说的也没有,一说叫李文翰去,你咋就婆婆妈妈的,你啥意思?是嫌工分多了还是嫌少了?十二分就不少了,总不能一天十五分吧?”钱有利把杨占全挖苦了几句。
杨占全心想:是有点多余。就你这个态度不多余能行吗!你以为我说给谁听呢,我是说给你听呢!既然十二分不少了,那你们家的人为什么都不愿意去?钱有利啊钱有利,里里外外都是你的理,难怪大伙都讨厌你。
“我既不是嫌工分少了也不是嫌工分多了,只不过是想再明确一下,多也好少也好,都是大家共同定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对也好错也好,大家都要共同担着。既然大伙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俺在多说一句,人们不愿意出民工,也不完全是怕苦怕累和觉悟不高的问题,谁家都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作为一家的顶梁柱,不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一去就是半年,能不惦记着家吗。俺的意见,既然社里把人家派出去了,就不能对人家的困难不管不问,对人家的困难,应当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照顾。”张忠良说。
“俺完全赞成张主席的意见!”王志刚说。
“我也赞成,这一点也必须统一一下口径,不管谁去,如果人家确实有困难,只要合情合理,应该尽量帮人家解决!其人都什么意见?”杨占全说。
其他人也都说完全赞同。只有钱有利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
“杨社长,你们咋想起一出是一出呢!如果李文翰不去,你是不是想额外照顾照顾他?”
“咱还没有找李文翰谈,李文翰会不会提困难提什么样的困难谁也不知道,咱不能乱猜测人家。至于我是不是想额外照顾照顾他,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张主席的话和李文翰家的实际情况,让我想到了其他社员也有类似的情况,所以,我才同意张主席的意见。不管是谁,只要合情合理都应该给以照顾。”
“杨社长,除了你以外,城关村上百户人家都在城关村生活了几辈子了,彼此都知根知底,李文翰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何况,一天十二分,对有些人来说是不少,可对李文翰来说不算啥。大家不妨想想,这两年哪个劳力有他挣得工分多?就李文翰的家庭情况来说,在城关村也没几户。不能既让人家出民工,人家的老婆孩子、父母有困难了又不管不问。咱们是干部,吐口吐沫就是钉,绝对不能对社员的疾苦漠不关心,决不能能干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更不能出尔反尔!”
张忠良对钱有利反复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秉性了如指掌,知道钱有利是不会放过任何欺负李文翰的机会的。如果有些话不当众说到桌面上,过后他肯定会变着法地横挑鼻子竖挑眼折腾李文翰。哪怕是集体定的,他也得千方百计地推翻了。弄不好,李文翰又得吃大亏。所以,他不得不含沙射影地再敲打敲打钱有利。
“李文翰自从合作社成立以来,服从领导任劳任怨,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活好干不好干,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从来没有计较过、讨价还价过。他不仅是个棒劳力也是个好社员。杨社长、张主席说的很对,做为一个干部,什么事都得想的周全一些,都得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杨社长,不管谁出民工,也不管提什么样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你尽管定就是了,我绝对服从,我想大伙也不会有意见!”王志刚也担心钱有利出尔反尔,所以,把他的嘴封上了。
“你们别把李文翰看得太高了,一天十三分他也不一定去!”在钱有利看来,李文翰即使同意去,赵金芳和李老太太也不会让他去,十分肯定地说。
“钱会计,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糊涂了,你咋知道人家不去?依我看,在谁都不愿意去的情况下,只要他去,每天给他十三分谁也说不出啥来,谁要是觉着多,他也可以去吗!”杨占全觉得,如果不说句硬气话,自己这个社长当得也太窝囊了。
钱有利瞅了杨占全一眼,心想:杨占全啊杨占全,你是不是想和我较劲啊?那好吧,咱们走着瞧,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合作社是个集体,是全体社员的,不是那个人的。合作的事,必须有集体讨论决定,不能也不允许人说了算。不管是谁,都必须遵守和坚持集体领导和民主集中制的原则,这是纪律,谁也不能破坏的纪律。”张忠良说道。
这时候的李家,已经五个男孩了,小的刚几个月。这两年,除了赵金芳挨斗那件事外,李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很平静也很顺心。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又让谁都不愿意干的苦差事落到了李文翰的头上,随之,一连串的麻烦再一次光临李家。
每年种地前,李文翰都把农具提前收拾好,哪怕是一把铁锨也要收拾的地地道道的。又快到种地时候了,虽然大农具都交给合作社了仅剩下一些铁锨、锄头、镐头一些小农具,李文翰依然和往年一样都归拢到一起,一件一件的修理。这天,李家的人都在院子里,李老太太和赵金芳在纳鞋底缝补衣服,李文翰在院子里收拾农具杨占全来了。李文翰赶紧站了起来让社长屋里坐。杨占全说自己来,是有件事想和他商量,不进屋了就在外面说吧。
平日里,除了王振岭、大成一帮人常来找李文翰聊聊天外别人很少来李家,社长亲自登门来和自己商量事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李文翰觉得有点奇怪。
“有啥事告诉俺一声就行了,干嘛还你亲自跑一趟呢。”
“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杨占全先讲了讲治理黄河的重要意义,最后才说明了来意。
“社长,出民工的事俺也听说了,俺也知道你们正为这事着急。俺不是怕累怕苦不愿意去,就是离家太远了,时间也太长了。现在,虽说有些事情用不着自己操心了,可日常生活中杂七杂八的活和事并没有少多少。俺家人口多,里里外外全靠俺一个人,如果俺走了,家里连个能挑水的都没有,一旦再有点其它的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杨占全虽然知道李文翰人口多生活上有不少困难,可他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困难都困难到什么程度,到了李家一瞅,老的眼看就到古稀之年了,小的刚会走路,像他这么困难的城关村还找不出来。但是,一看李文翰说话不仅通情达理,似乎也特别好说话,所以,不想放弃。
“你家的情况谁都清楚,的确有许多困难。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故意难为你,这次出民工不同寻常,上面既定了人数也定了任务,要求各村都必须派身强力壮的劳力去,身体不好的、干活俩不顶一个的一律不要。哪个村完不成任务就转入下一年,或者转到其它公共建设项目上去,以钱抵工也行。完成任务和超额完成任务的,国家分别给予奖励和补助。这次是合作社成立以来第一次出民工,村里如果派太差的人去,完不成任务不说也太丢人了。这个事挺麻烦,不去不行,想应付应付了事也不行。社里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让你和振岭去。大伙都知道,你们俩既实在又能干,无论干啥都稳稳当当的,不仅能完成任务,还不会出事,再合适不过了。”
李老太太虽然没有当过民工,有些事多少也知道一点。让儿子出民工,远不远倒不在乎,遭点罪也没啥,儿子走了,这个家谁管啊?光靠儿媳妇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啊!社里那么多人,干嘛非让俺儿子去。
“社长,不是俺扯后腿,也不是俺不给你面子,俺全家八口人,全仗着俺儿子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忙活,家里实在离不开他。”
“大娘,人有脸树有皮。这是咱们村头一次出民工,怎么着也不能比别的合作社差了啊?要是咱去的人干啥啥不行,上级能答应吗?全城关村几百口子人,连个能干活的人都找不出来,我这个当社长的脸没地方搁也就算了,外人谁还能看得起咱城关村啊?再说了,这次的工程,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最大的工程之一,各级政府都非常重视,能参加这样的工程建设,就像当年参加淮海战役支前一样光荣!”
“俺也想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俺儿子能参加这样的社会主义建设工程,俺也感到很光荣,可是,俺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条件啊。咱们城关村利手利脚、负担轻、又能干的的人很多,你还是去找找他们吧。”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利手利脚的人是不少,可有几个能干活又能吃苦的?他们一听说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不打怵的,个个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最难办的是他们的父母和媳妇,都死活不同意。我好话说了一大筐,最后答复你就两个字——不去,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一点招也没有。说句实在话,有些人就是去了社里也不放心,干活顶不顶事不说,如果出点别的事就麻烦了。大伙商量过啦,到外面去干活,各方面条件肯定都不如家里好,肯定要吃不少苦,时间又这么长,在工分上说啥也不能亏待了去的人,不管谁去,也不管刮风下雨出不出工,有一天算一天,每天十二分。至于吃水的事,有社里负责怎么样?如果以后遇到其他困难,合作社也不会不管。”
李老太太也是个又心实又心软人,就怕人家说好话,杨占全几句话就让他心软了,不知道咋办好了,犹豫不决。
“社长,俺不是嫌那活苦,也不是嫌工分少,更不是想难为社里。如果半月二十天的,俺啥也不说,不仅让他去,还得让他好好干,别给城关村丢脸。可是,这一去就是半年,俺一个妇道人家能撑起这个家来吗?谁都不希望有事,可万一有点啥事俺找谁去?你就体谅体谅俺一家人的难处吧,别让俺孩子他爹去了。”赵金芳说。
虽然李老太太和赵金芳说得理由无可挑剔,似乎态度也很坚决,但是,杨占全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个人都是心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是再努力一下就大功告成了,他不想再找别人去了。
“大嫂,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合作社刚成立不久,光生产就够忙的了,全村好几百口人,今天你有事了明天他有事了,谁家的事不解决都不行,我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就这样有人还有意见呢。我是个外乡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独自一人,当这个社长实在是小鸡吃黄豆——‘量呛’。不为别的,你就当帮兄弟一把吧!”
而李文翰呢,偏偏又是一个恻隐之心很重的人。他深知,这个世界上最让人为难的事就是求人,让人最不好受的滋味也是求人。作为一个社长,亲自到家求自己,而且并不是为了私事而是为了公事,心一下子就软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母亲和妻子。
赵金芳最清楚,丈夫不仅心软还长了一脸抹不开的肉,只要你求到他,用不上三句好话,就是把命搭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李文翰一看她,她就知道丈夫心软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抹不开的人呢,她虽然没有明说,可心里也早就犹豫了。赵金芳一看杨占全那可怜巴巴的,也彻底动摇了,也看了看李老太太。
“娘,您看……”
李老太太打心眼里不同意儿子去,一看儿子和儿媳妇的眼神,就知道两个人都在心里头答应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没有吭声。
李老太太虽然没有吱声,那神态让杨占全感到大有希望。为了进一步打动李老太太,又赶紧哭丧着脸诉起苦来。
“大娘,你就答应了吧。您要是不答应,这事也就办不成了。您说,我身为社长,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咋向上级交待啊?咱城关村的人咋看我都没关系,但是,其他村的社长会咋看我?我在金县还能抬起头来吗?要知道当社长这么难,我……”
“去就去吧,要不社长也挺为难的。”李老太太不好意思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答应了。“社长,有句话咱得先说好了,凡是俺自个能干的事俺决不给社里找麻烦。一旦有啥俺自己办了的事,社里可不能不管啊!”李老太太想想以后,里里外外的事都将落到儿媳妇一个人的肩上,不由自主地忧虑重重。
“大娘、大嫂,你们尽管放心,我说到那就办到那,绝不含糊!”杨占全高兴地拍着胸脯说。
“有你这句话俺就放心啦。社长,别的没啥,俺只有一个要求。”李文翰说。
“啥要求?”杨占全一听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子。
“修大坝可是个较劲的活,人不顶硬不行,家伙不顺手也不行。俺家那辆小推车俺使着顺手,这次出民工俺想用它。”
“所有的小推车随你挑,相中哪辆就用哪辆!”杨占全心想:李文翰啊李文翰,你提的要求还算要求吗?你一个大老爷们咋净说小孩子话呢。想了想又说:“这两天你不用出工啦,在家好好准备准备,工分照给。大后天早上到城里广场集合,别去晚了。”李文翰问需要带什么东西吗。“吃、住都有县里统一安排。你就带点穿的、盖的和路上吃的就行啦。还需要带什么,明天我再到县里问问,等打听明白了以后再告诉你。好了,大娘、大嫂和大哥,谢谢了!我再去找振岭谈谈。”
杨占全从李文翰家出来就直接去了王振岭家,对王振岭夸夸其谈地讲了一大篇道理后,又把李文翰表扬了一番,说李文翰如何相应国家的号召,以社会主义建设为己任,不仅要参加治理黄河的大会战,而且,还要超额完成任务,为城关村争光等等,高兴的眉飞色舞。
“振岭,李文翰已经同意去了,他希望你也能去,你就和他一块去吧。”
“杨社长,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这活一般的人都不愿意干,何况又不在家门口,要到几百里地以外的地方去。俺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也打心眼里不愿意去。不过,俺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和合作社的人,既然俺大叔同意了俺也就不说啥了。不过,俺和俺大叔都是实心眼子的人,你们说话可要算数,可不能把我们糊弄走了就万事大吉了。”杨占全虽然说有些事是管委会共同定的,但是,王振岭并不放心。
“振岭,你就放心的去吧,大事我不敢擅自做主,这点事,我这个社长还能当了家!”
“俺不是不相信你。有的人不仅说了不算,甚至还卸了磨杀驴,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俺担心活干完了,任务也完成了,最后落个鸡飞蛋打,白出力不说还不落好人。”
“合作社领导班子好几个成员,总不能都说了不算吧?起码,我杨占全不是那种人。别的我不敢打包票这件事我敢打包票,我敢向你保证,我杨占全绝对不干那种缺德事!至于其他人,谁要是说了不算出尔反尔,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王振岭的话让杨占全又想起了钱有利的态度,他知道王振岭说的话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瞎说。其实,不仅王振岭担心他也同样担心,只是不敢说而已。不仅不敢说,为了打消王振岭的顾虑,还不得不一本正经地、极其认真地夸海口打包票。不管杨占全咋表态,王振岭心里有数,依然半信半疑。不过,没再说啥。
杨占全走了以后,其他干部都在办公室里等着听消息。其他人都恐怕李文翰也不去很着急。只有钱有利不当回事,不停地哼着民间小调。其他人看不惯他那无聊的样子,上院子里唠嗑去了。正当个个都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杨占全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
“一看你这高兴劲就知道事情办成了,是不是李文翰答应了?”张忠良问道。
“说心里话,刚一开始我也没抱多大希望,做梦也没想到李文翰和王振岭还真答应了!而且,啥额外的条件也没提。这人和人的觉悟就是不一样,如果所有的社员都能像李文翰一样,有些事情就好办多了,得少操多少心啊!”随后杨占全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咱们共同定下的事谁也不准打耙!”
“俺张忠良自从入了党到现在,还从来没干过言而无信的事。你就放心吧,俺咋说的就一定咋办,决不干说了不算和卸了磨杀驴的事!”张忠良面上是表态,其实是说给钱有利听的。
“杨社长,先小人后君子。俺赞成有话说在桌面上,有啥不同的看法当面说,不要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俺也当着大伙的面表个态,凡是俺说过的话俺绝不反悔!也绝不事后鸡蛋里挑骨头,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王志刚也是在影射钱有利。
“你们你一句他一句地都是啥意思?说给谁听呢?别拿俺钱有利当傻子,俺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呛了你们的肺管子了吗!俺还是那句话,出民工咋了?不就是到外面去干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这屁大的事也值得你们高兴到这种份上!别看他李文翰面上傻里傻气的,实际上他比谁都奸!什么觉悟高觉悟低,他之所以愿意去就是为了拣便宜多挣分,把他抬得那么高,小心砸着自己的脑袋!”钱有利火了。
“钱有利,如果真是个便宜,别人为啥都死活不去?钱有财年轻,又利手利脚的,也没啥后顾之忧,他为什么也不去?如今李文翰和王振岭去了,说人家是为了捡便宜,这种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这才多大会儿啊,连半天的时间还没到呢,你的态度就像三伏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能不让人担心吗?能让人没有顾虑吗!这次出民工,别说没什么便宜就是有,你也得让人家拣!咱们当干部的工作水平高点低点都没啥,那怕说错了话办错了事也没关系,但是,说话不能没有原则,不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否则,朝令夕改、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社员们会戳咱们的脊梁骨的!长此以往,咱们在社员中还能有威信吗!还有脸说别人吗!”张忠良又忍无可忍了。
“俺和钱有财虽然是叔伯兄弟们,但是,都早就各立门户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他啥态度俺管不着,少拿他堵俺的嘴!说别人都不愿意去?谁挨门、挨户、挨个人的都问了?俺就不信,全村那么多人,就他李文翰觉悟高!你们不怨自己的工作没做好反倒埋怨起社员觉悟不高,实在是太可笑了!”
钱有利说的话虽然自己觉着很有力,但是,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说走嘴了,他想更正一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你这么说,别人咱先放一边,你们钱家那么多哥们谁去都行,待遇和李文翰一样,你去做工作吧。”
“你别以自己是老党员就可以以老革命自居!就可以压制别人!就可以不讲理!现在讲的是民主,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说话!凭什么压制不同的意见!凭什么非得让别人按照你的意思说话!告诉你,俺钱有利不是社长,如果俺是社长俺知道应该怎么做,用不着你告诉俺!”张忠良的话一下子就捅到了钱有利的腰窝上,钱有利暴跳如雷。
“民主,你啥时候学会这两个字的?俺问你,刚开始你是咋说的?现在咋又变了呢?总不能翻来覆去都是你的理吧!合作社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咱大小也是个干部,为人处事得把心放正了,得讲道理,不能随随便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咋对自己有利就咋说!钱有利。你要是不服气,认为自己对,那咱们就召开社员的会,都把自己说过的话,到大会上再说说去,看看社员们都是啥态度!”
钱有利十分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虽然恨张忠良恨得牙根都疼,但是,由于自己只顾了攻击李文翰了,结果,前后说的话自相矛盾,让张忠良抓住了话把,也只好干憋气不吱声了。
“上面要三个人,这才俩,那一个咋办?”张忠良问杨占全。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你们说,我算哪门子社长啊?累点忙点倒也没啥,有些社员拿你不当回事倒也罢了,连咱管委会的人都不理解你,里外受夹板气,这是何苦呢!”杨占有点灰心地说。
“杨社长,俺知道你这话是说给俺听的,不过,俺不在乎。俺还想说一句,这才刚刚开始,夹板气还在后面呢。什么人讲话了,想吃葡萄就不要嫌葡萄酸。既然想当社长只能将就着点了!”钱有利为了挽回点面子只能挖苦杨占全了。
杨占全愣住了,有心想反驳,但是,他知道钱有利是个既胡搅蛮缠不讲理又什么话都敢说的人,和他吵架,不但弄不出个里表来,弄不好还得让他弄得自己下不来台,皱了皱眉头啥也没说。关于给李家挑水的事,不知道他忘了还是惧怕钱有利没有提。
李文翰过两天就要走了,也就是说还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杨占全一走,赵金芳和婆婆就忙活起来,不仅把李文翰的衣服和被褥全都拆洗了一遍,还连夜做了一双新鞋一件新褂子。临走的头天晚上,赵金芳蒸了一锅又白又暄腾的馒头,炒了一大包咸菜。家里还有点油,尽管平时舍不得吃油,炒咸菜的时候还特意多搁了一些油。
李文翰看着又白又大的馒头和油黄黄的咸菜,想到母亲和孩子一年也吃不上几顿馒头,对妻子说道:“馒头留下给咱娘和孩子吃吧,给俺带上几个窝窝头就行了。”
丈夫这一去就是半年不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且不说活有多累,吃在野地里睡在野地里,上面挡风遮雨的是席棚子,下面铺的是麦秸或者草,蚊子叮虫子咬,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要是平日赵金芳可能不会说啥,上顿不吃还有下一顿,今天不吃明天还可以再做。这一去,要想见一面都得等到半年以后,赵金芳能不惦记吗?如果可能的话,她会让丈夫把半年的吃喝全都带上。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她唯一能做到的也就这么一点了。
“同样出民工,别人吃馒头你吃窝窝头,人家不说咱穷就以为媳妇不疼男人。说俺啥都行,俺可不愿意让别人瞧不起你。再说啦,俺娘们在家吃好吃赖都热热乎乎的,可你呢?一路上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只能干巴巴地啃窝窝头,俺心里能好受吗。”
“别说咱还没穷到那个份上,就是再穷咱也不能太寒酸了。到了那里,人家咋干咱咋干,人家干多少咱干多少,只要不落在人家后头就行了,千万不要拼死拼活地干;在外面不像在家,不要啥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如果吃不饱或者吃得不好,自个儿就买点吃。人是铁饭是钢,亏了啥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肚子;刮风下雨的时候要多穿点衣裳,别着了凉……到了那里以后,一定想法给家里捎个信,省得大人孩子挂着。”
不管儿子多大,在母亲眼里永远是个孩子。也不管走到哪也不管去干啥,当娘的总是牵肠挂肚,李老太太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娘,这次出去不是做买卖也不是拉脚就是干活,出不了事,您不用惦记着。您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只要您和孩子都好好的,俺也就放心了。”
“娘的身子骨早就磕打出来了,家里又不缺吃的喝的,风也吹不着雨也淋不着,你啥也不用惦记。至于孩子,娘会经心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把这些钱带上,到了那里,万一有用钱的地方省得作难。”赵金芳把一打钱递给了丈夫。
“家里就这点钱了,到那里吃喝都有公家供着,没啥用钱的地方,带钱干啥。咱娘岁数大了,孩子又都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是留在家里吧。家里有点钱,一旦有点啥事,不至于去求人。”
“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一去就是半年,谁知道以后会遇上啥事啊,一旦需要钱你找谁去?穷家富路,有备无患,用不着再带回来总比用时没有强。如果家里用钱,俺就找咱爹和咱娘去,你不用惦记着。”
为了不让妻子惦记,李文翰只好把钱揣兜里了。
直到一切都预备妥当了李文翰才躺下。人都这样,当要出远门的时候,没走之前想得并不多,一旦真的要走了,所有的事都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李文翰也一样,明天就要走了,一家人吃的喝的用的、孩子上学、洗衣做饭、喂猪挑水、刮风下雨、母亲和孩子会不会闹病……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折腾着,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后来实在睡不着了干脆不睡了,披上衣服坐了起来,点上灯,挨个瞅了瞅熟睡中的儿子。其实赵金芳也没睡着,李文翰一起来她也跟着起来了。
“他娘,俺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俺真有点不放心。”
“咱既然答应人家了,就是再难咱也不能反悔。何况,除了干活、吃饭就是孩子上学,其余的也没啥大事,你就放心地去吧。”赵金芳知道丈夫此时此刻是啥心情,不是不知道以后有多少困难,为了让丈夫放心,不得不装出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
“咱娘岁数大了,不像前几年那样扛折腾了,一定要让她少干点活。孩子都还小,别让他们到处乱跑;天热了以后,一定要看紧点,不要让他们到湾里去洗澡;孩子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要找大夫看看,千万不要拖;有啥自己办不了的事,不好意思找干部就找大哥二哥去,别自己硬挺着;对天明的学习也要盯紧点……”连李文翰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妻子说。
“俺知道。明天还不知道要走多少路呢,赶快睡吧。”
两个人唠了一会儿就又躺下了,也许该说的话都说了,不多会儿李文翰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东方刚刚露出一丝晨曦李文翰就起来了,拿起扫帚就扫院子,扫完院子就急急忙忙地去挑水。赵金芳知道丈夫是啥心思,一个劲的劝他不要去挑水了。可是,李文翰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直到把水缸挑的满满的又挑了了两桶才算拉倒。
赵金芳把饭做好后,捡了两个馒头盛了一盘子菜对李文翰说,“快趁热吃吧。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吃晌午饭,尽量多吃点。”
当红日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王振岭夫妇过来了。王振岭虽然很机灵,但是,出这么远的门儿和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
“大叔,振岭不管干啥都不如您稳当,您可要多照顾照顾他啊。”振岭媳妇不放心,对李文翰说。
“放心吧,到那里就一件事干活,出不了事。就是有点事,俺爷俩在一块,大叔能不管吗。也就半年的时间,一眨眼的动夫就回来了,你们都尽管放心好了。”
“婶子,你看看,天大的事让俺大叔这么一说全都成了小事了!”
“你大叔就是这么个人,不管心里有多愁,面上总像啥事都没有一样。话又说回来了,人这一辈子哪有没有愁事的时候,如果不把心放宽点,不等老死就先愁死了。再说了,他爷俩这几年哪一年不往外跑两趟,不是啥事都没有吗,放心吧,他爷俩都是一个命,除了吃苦啥事都不会有。”
马上就要走了,李文翰挨个地亲了亲五个儿子:“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爹就回来了,到时候爹给你们买最好的月饼吃。爹不在家,你们都要听你奶奶和你娘的话,不要淘气。”又对李天明说:“爹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念书。放了学,要帮助你奶奶和你娘多干点活,看好你弟弟。”
李天明点了点头。
出民工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也不是经常有的事,不一会儿杨占全、张忠良、王志刚、大成、冬子和一些社员就都来了。杨占全说了一些客气话和官话,张忠良、王志刚、大成、冬子都让李文翰和王振岭放心,不管家里有啥事他们都不会不管的。工地各方面的条件肯定都不如家里好,要保重身体,并祝两个人一路平安。街坊邻居也都说了一些送行和祝愿的话。
这么多人来给自己送行,让一向并不被人重视的李文翰和王振岭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个劲地说谢谢诸位乡亲。
赵金芳抱着小儿子和李老太太、李天明、二柱、三柱、四柱以及振岭媳妇和儿子大春,一直把李文翰和王振岭送到护城河的桥头,等到李文翰和王振岭进了城才回屋。
在金县县城的东南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寺院,人们都管它叫大寺,现在只剩下一片瓦砾,欢送民工的会场就设在大寺。广场里临时搭了一个简单的主席台,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欢送民工的标语,主席台两旁站着两只秧歌队。挂在主席台两侧的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欢快而又振奋人心的歌曲。几百个民工,头扎毛巾胸带大红花,整整齐齐地站在主席台前,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辆小推车,虽然样式并不统一,但是,齐刷刷的也显得很有气势。四周都是送行的和和好奇的群众,黑压压地一片。自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召开如此隆重的大会。
县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讲了话。讲话一结束,锣鼓声、鞭炮声立刻响成了一片。秧歌队的队员,挥动着红色的彩绸扭起了大秧歌。两边的群众一边热情地鼓掌一边高喊向民工学习、向民工致敬。锣鼓声和口号声震天响。
民工队的队长——县政府办会室副主任王向伟高举着“金县民工队”的大旗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接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民工。那架势,就像当年支前的队伍奔赴前线一样。
这次参加根治黄河大会战的几百名民工,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刚开始还都喜气洋洋精神抖擞,到了第二天,忽然下起小雨来,有的民工由于没有带雨衣,衣服全都浇湿了。小车子的轱辘上又沾满了泥,推起来格外吃力。民工们瞅瞅前瞅瞅后,瞅瞅左瞅瞅右,近不着村远不着店,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没多大会儿,就都疲惫不堪,不仅开始萎靡不振闷闷不乐,连话都懒得说了,有的骂起娘来。
到了第三天,王振岭也开始萎靡不振闷闷不乐起来。李文翰问他咋的了,王振岭不好意思说想家了,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没事。
“是惦记家了还是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李文翰知道王振岭一向都是个很乐观的人,如果没有事是不会心事重重萎靡不振的。
“俺也说不清楚,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确实,王振岭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不管谁出远门,刚开始都会这个样。那年,为了挣点钱,大叔一个人偷偷地去了唐山煤矿。那时候就大叔一个人,你想想那是啥心情啊。没两天,也不知道咋地了,心里总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滋味,搅得你心神不安。有什么办法,为了生活,再难受也得受着。后来,你婶子知道了就找大叔去了。她不知道唐山在哪里,一边打听一遍走,走了好几天才到了唐山。到了唐山,又找了好几个煤矿才找到大叔。想想过去,那是过得啥日子啊,就像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泥坑里一样,越挣扎越往下沉,稍微一泄劲就沉下去了,一旦沉下去,就别想再出来了。现在不比过去好多了,应该知足了。振岭,人生多苦难,凭什么走下去,凭得就是一股精神头,打起精神来,什么愁事就都赶跑了。来,大叔给你唱段京剧解解闷。”
“有些道理俺也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实际上俺不是不明白,谁也不知道人一生会遇到多少天灾多少人祸,谁也不知道前面的路上到底有多少沟沟坎坎,担心没有用愁也没有用。就是有天大的事,只要死不了就得咬着牙活下去。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时常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有时候,一旦钻进牛犄角里去了,就一个劲地往里钻,怎么拉也拉不回来。好了大叔,没事了!”
“大叔那年苦不苦难不难,不是也过来了吗。人活的就是一口气一股精神头,只要精神不垮,就能能坚持下去,也就没有过不去坎,没有过不去的河。”
李文翰说完润了润嗓子,就唱起京剧来。
“是谁这么高兴啊,出民工又不是赶庙会或者去参加婚礼,居然还有心思唱京剧,这个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说话的民工有点心烦,没好气地说。
除了个别心烦的民工,其他所有的人都很好奇,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看才发现,除了个子比一般人高大健壮外,其他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个人可真有意思,老婆孩子在家里还不知道咋闹心呢,他居然还有心思唱京剧,也不知道愁的慌。”民工乙说。
“愁有屁用!一个个都死气沉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出殡的呢!”民工甲不同意民工乙的意见,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听,就冲着李文翰喊道:“老乡,唱得好,再来一段!”
一时间群情振奋,都要求李文翰再唱一段。
“谢谢诸位!俺就会唱这么几句,唱的也不好,让大伙见笑了!”李文翰本来是唱给王振岭听的,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喜欢,他虽然感到很高兴,但是,往日唱歌也好唱京剧也好,都是在田野里或者人少的地方随便喊两句,还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过,大伙一喊,他反倒不好意思了。
“咱们都不过是泥腿子,又不是科班出身,能唱这样就不错了!大哥,再来一段《铡美案》里包公唱的那段…叫什么来着…包公坐在大堂上!”
李文翰被大伙的热情感动了,就又唱了一段《铡美案》。随后整个车队都活跃起来,有唱京剧的、有唱民歌的……个个都兴高采烈的喊着、说着、唱着。霎时间,人们似乎把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疲劳也全都跑得无影无踪,就连小车轮子吱嘎吱嘎的声音也似乎都变了,变得像悠扬的歌声一样动听。不管是走路的还是在田间劳动的,都惊奇地看着这帮无忧无虑的生龙活虎般的民工。
金县的民工们只知道黄河是中国有最大、最长的一条河,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就在黄河两岸,是中国人的母亲河,所有的中华子孙,没有不引以为自豪的。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黄河到底什么样。等到了工地,把行李往工棚子里一扔,就都一窝蜂似地跑到黄河岸上去了。
黄河大堤上微风习习。沐浴着明媚的春光,眺望着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的黄河,每一个人都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感慨万分。
“多么宽广雄伟的黄河啊!和咱金县的小河比起来,黄河就是一条龙,咱们家的小河就像小蚯蚓,真是天地之差,没法比啊!”
“黄河两岸的土地多肥沃啊,真是少有的富庶之地!可惜,黄河既养育了中华民族,也时常给自己的子孙但来灾难。如果不是经常发大水,两岸老百姓该多富足啊!”李文翰喃喃地说。
第二天,民工们就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去了。站在大堤上左右一望到处都人声鼎沸、彩旗飘飘,小推车就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上下来回跑。汗水顺着民工们的脸、脖子和后脊梁不停地往下淌,一个个似乎都不知道啥叫累啥叫苦,依然一车接一车地往大堤上推着土。农民到这个世界上来,似乎不为别的就是干活来了,一旦干起活来就什么都忘了,这就是勤劳的中国农民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