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殿内的蜡烛已经燃了一会儿了,红夜南也看了好一会儿了。
听着楚暮俨的话回头,红夜南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被用力抽走了一般,这一次倒是没有痛楚,可却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重新陷入黑暗之中,红夜南不清楚是不是又是楚暮俨动的手脚,却也只能有些探手往前摩挲了一阵,抓住了楚暮俨的袖子,有些怒怨,“你!”
“是为你好。”楚暮俨只含笑安抚她,像哄孩子,“你也发现了吧,刚刚能看见的时候,你的目力所及比以前要好很多。”
是……
可是,为什么?
红夜南仰起头来,皱着眉头,有些不解的望着楚暮俨。
“南楚……过去算得上是个蛮夷之地,国不国,君不君,父不父,子不子。”楚暮俨牵引着红夜南回到床榻之上坐下,语气很轻,“我并不是太子,我是冶帝第七子,冶帝是个昏君,在位的时候做过许多荒唐事……”
“我幼时喜欢出宫,寻当朝重臣薛将军之子薛姜作伴。只不过,薛姜不能随意入宫,而我作为皇子,就算冶帝无心立我为储,可皇子该学的东西,我还是得学。这么一来,能出宫的时候自然也是寥寥。”
楚暮俨略微顿了顿,而后缓缓开口继续说道:“十七岁时辰,冶帝高兴,说可允我一个要求……”
说是一个要求,他要什么都行,可到底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父子,楚暮俨无论如何都不敢随意请求,却是忽然想到了薛姜。
“你提了什么要求?”
红夜南见着楚暮俨一直没有说话,便侧了侧头,略微有些疑惑好奇。
“我求的是薛姜入宫伴我左右……”楚暮俨很轻的落下一句话,而后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朝堂之上有人谴薛将军意图谋反作乱!我的这个请求,恰好又让冶帝又思及了此事,觉得薛姜是想利用我,混入宫中来,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情。”
冶帝那个时候忽然冷了脸色,楚暮俨还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然而刘妃却是看出了几分端倪,连忙将楚暮俨往后推到了宫人手中带下去休息。
生辰宴就这么因为楚暮俨的离场,还有冶帝的愠怒就这么散了,楚暮俨郁郁不乐了几日,想着那个时候若是替其他的要求便好了。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情会就此不了了之,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了几日……
“薛姜,入宫了。”楚暮俨轻吐出这句话,望着红夜南,说道,“冶帝让薛姜做了阉人入宫,说,是顺从我的意思……”
薛将军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而且精心培养,即将在秋末考取武官。他的仕途,便就这么被喜怒无常的冶帝毁了个干净。而且,冶帝没有杀了薛姜,却是将他作了阉人囚于宫中,如同将薛将军的心头肉挖出来,而且还吊在他的眼前,熬红了薛将军的一双老眼。
楚暮俨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请求才会让薛姜落到如此地步,便将自己闭于殿内不出。
“南楚国男子十七成年,我既已成年,冶帝听闻了我对这件事的反应,在我母妃面前,嗤笑我是个废物……既不敢将错指向他,甚至连薛姜都不敢面对。母妃不敢说话,我听着,冶帝迁怒母妃,也不敢出去。也就是那个时候,冶帝给我指了一个皇子妃,大抵是只指望我能多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楚暮俨知晓自己的那些皇兄,表面都是徒有虚表,背地里玩的有多过分,他是知道的,却从未干涉,更未与之同流。而面对着冶帝指给他的这个皇子妃,楚暮俨却是改变了主意。
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楚暮俨说:“无论是大臣,或是冶帝赐下的男子,我来者不拒。”
原本那时还有几个清醒的大臣,那时也皆道七皇子到底是沉入了泥污,而几个隐隐支持他的大臣也都摇头离开,转投了其他皇子。
反倒是薛姜,入宫之后,便一直都留在楚暮俨宫中。
就算楚暮俨避着他,不与他说话,他也依旧静静的追随在楚暮俨的身边,毫不动摇。
楚暮俨微微捻了捻红夜南散落的一缕发丝,而后靠近了她几分,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事,伤痛过薛姜一事了……”
红夜南看着楚暮俨手中捻着的茶盏,他已经喝了很多杯水了,此刻,红夜南也看出几分不对劲来,低头凑近了楚暮俨手中的酒杯,却是闻到了酒味。
难怪……楚暮俨会和她说那么多话。
红夜南沉沉叹了一口气,却是静静地,做一个极好的听众。
“十八岁年,冶帝于酒林肉池之中,喝得太多,以至于将我堪堪及笄,极为聪慧的幼妹,常平公主,赐给了一个玉国来的使臣。那个使臣,不过是夸赞了一声常平公主抚琴的姿态极美,冶帝便将常平送了出去……”
楚暮俨的指节收紧,酒杯在他的手中有了一道道的裂痕,红夜南看的心惊,怕他就这么捏碎了瓷盏,却是见着楚暮俨松了手,任由瓷盏跌落在厚毯上。
楚暮俨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大臣府中养的歌姬,琴弹的极好,有客来这位大臣府中做客,听着歌姬琴音,不能直接夸美人,便夸美人有一双极美的手。大臣听了,极为心悦,而后命人将哪位歌姬的手砍了下来,给哪位大臣送去。
来使自然不敢享用南楚的公主,就如哪位得了断手的大臣一般,将常平公主带回了玉国。
“母妃,那时……对我隐瞒此事。”楚暮俨眯着眼眸,“可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怎么能瞒得住,知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直接闯入了母妃的宫殿之中,因为她前日还平静的和我说,常平去其他宫里,被教习琴艺了。”
楚暮俨知晓了这件事情,是因为两年后,常平公主的死讯,传回了南楚。
常平公主是自杀的,划破了自己的脸,而后一刀插入了自己的咽喉。
楚暮俨要自己的幼妹回来,楚暮俨的母妃也痛苦不堪,因为楚暮俨的一声声逼问……
“我那个时候对母妃说——常平是摊上一对什么样的父母?一个送她去死,而另一个,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异国。”
楚暮俨低了几分眸色,“大抵,是我这话,刺激了母妃,她失了生念,用一死,求换的冶帝将常平带回南楚。”
冶帝自然知晓常平公主的死讯,到底是自己的子嗣……
冶帝叹着气,当着楚暮俨的面,踹了一脚陈妃的尸体,说了一句“何必”。
“他,到底是让人把常平带回来了。”
没有棺材,匆匆从土里挖出,而后马革裹尸,快马带回。
“我终于尝到了母妃面对着冶帝的滋味,一言不发,忍气吞声,也只能忍。”忍不住,便是个死。
可即使是如此,冶帝却依旧是怕他和陈妃一样,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骇人的烈性,渐渐地开始不喜楚暮俨,一直留他在宫中无声无息的待了一年。
“一年后,冶帝欲封我为王,准备将我送出皇城去封地,我却是明白,他是想送我上路了……”
楚暮俨谢了恩,却是在那一夜,和薛将军里应外合,拥兵,反了。
薛将军杀了冶帝,是报了仇,也是背了谋权篡位的罪,将楚暮俨推上了皇位,又疯了一般杀了几个皇子,而后让自己的儿子杀了自己。
后世传此事,皆是道薛将军为报子仇,谋朝篡位,却是被自己的儿子大义灭亲,一剑斩杀。
而南楚的几位皇子皆被薛将军所杀,楚暮俨继位,毫无争议的让薛姜代替了薛将军的位置,更是重视薛姜,视为左膀。
除却薛姜,楚暮俨身边再不留有任何信任之人,便是没有右臂。
楚暮俨清楚,自己隐忍不发的那些年,自己的皇子妃和妾室,多半和自己的那些皇兄有染,便皆让她们各自抚养皇子长大,而后死,和离开,选一条路。
楚暮俨曾和薛姜笑言他留着那七个皇子的缘故,因为那些女人没胆子和皇子以外的人有染,冶帝极为忌讳皇室血脉混稀,所以不管怎么样,几个皇子到底还是皇室的血脉,留着就留着吧,到时候无论皇位给谁,到底是还是楚家的子孙。
“我很早很早之前,和薛姜说过一句话,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薛姜才会一直跟着我,薛将军才会如此助我。”楚暮俨按着红夜南的手,已经是有些困倦,却是很轻的落下一句,“我说,我想做个明君……”
楚暮俨依他从一开始便和薛姜说过的话,他若是做皇帝,定然要做个明君。
当初怕是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这句话,然而楚暮俨却是做到了。
他的确是个明君,然而却是到了而立之年,得知自己患了病,太医看不出,国师却指点他,他这病的解法在楚暮俨心结的起点——玉国。
常平公主是死在玉国的,楚暮俨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涉及玉国之地。
然而看着皇宫之中自己的几个儿子,不是愚昧糊涂,便是战战兢兢的怕他,没有一个争气的。
楚暮俨叹气,犹疑其中怕是一个自己的儿子都没有,也是累了,便带着薛姜来玉国走上一趟,也是在皇城外走动的时候,楚暮俨看到了面貌和常平公主有几分相似的红夜南,并且救了她。
楚暮俨有意带红夜南回南楚,其实是试着在化解自己的心结,将红夜南当做香魂被留在玉国的常平公主,将她,安安稳稳的带回南楚去。
楚暮俨对红夜南的逗趣,其实是在将红夜南和常平公主区分开来,红夜南是个长得好看的女子,常平公主是他最为宠爱在意的幼妹。
然而到了最后,楚暮俨已经将红夜南和常平公主完全区分了开来,却是以私心希望将红夜南当做妹妹,当做南楚的那颗明珠公主,也像兄长父亲一般对待红夜南。
他用了南楚花十几年时间替他寻的药材,用在了红夜南的眼睛上,只为给红夜南一双看的更远更好的眼睛,因为他看出红夜南不适合用剑之类的短兵,便想教红夜南极好的箭术和武功,让她能有自保之力,作为一个女子,却不至于落到常平公主和陈妃那种屈于男子之下,无法护着自己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