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姚明山的执意离去,姚家上空笼罩了层愁云,连带张小锋家也有些失落。好在毕业班要提前开学,杜仁礼初八就到了学校。
学校里只有初三年级的一百多个学生,在外面过年的热闹气氛下,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显得更是冷清。
门口的小卖铺没有人,那个语文老师再也没有出现,杜仁礼暗中听老师李卫涛说那位老师调走了。
时间如水般滑过,到全校正式开学时,传来了一个令许多人振奋的消息,说学校要盖一座三层的教学楼。
石桥镇一中的校舍是二十多年前盖的瓦房,当中房顶翻修过一次。窗户不是玻璃窗,冬天天冷时用塑料糊上,到天热时再撕开,地面也由原先的泥地砌了砖,但有的房顶还会时不时漏雨。而此时整个镇除了少有的二层楼,很少见三层的楼房。听说要建三层的教学楼,一个年级住一层,好多同学都盼望不已。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这个时候人们的梦想。
陈良宇看杜仁礼无动于衷,对即将盖的楼房无丝毫兴趣,禁不住问道:“唉,张小锋,你咋这么冷冰冰的呢?你不想住楼房吗?”
杜仁礼翻着手中的书,淡然道:“盖楼最少得半年吧?到时我们都毕业了。能住上吗?”
暑假时杜仁礼在南方呆的二十多天里,虽然住了楼房,但上下不方便,地方逼仄,环境拥挤,他实在喜欢不起来楼房这个现代的产物。鸽子笼似的屋子,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跟空中楼阁一样,上下左右又住满了不同的人家,陌生又冷漠,有什么可期待的?只是他不能把真实原因告诉陈良宇,上辈子两年多的军营生活和阅历,让他知道,要是这样说了,别人背后里还不知怎么看他。
陈良宇恍然大悟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一定能考中了。只是好多同学考不中,有可能复习,他们到时就能住上了。”
正当同学们兴奋地议论着未来的教学楼时,班主任刘卫国传来了镇政府的指令,说因为资金不宽裕,每位同学需要绞纳建校费二百六十元,一个月内缴清,如果不缴,将不能上学。
二百六十元,看起来不多,但当时语文老师李卫涛的工资才一百多元,许多人家一年省吃俭用下来也就落个几百元。二百六十元对农村的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更何况初三年级马上就要毕业,这时候交的建校费自己一天都不能住,不是白交了吗?
同学们兴奋的心情马上变成了失落。过了三周,本来七十多人的班级空了一半。后面的同学像李大毛之类的,有几个在初二时就退学了,剩下的虽然年纪较正常上学的人年龄大些,但还向学的,此时觉得中考无望,又要白白交那二百多块钱,便主动抱着书本回家了。
陈良宇悄悄对杜仁礼道:“没听说徐丽君交建校费,她会不会退学?要是退学那太可惜了。”
“你知道她没交?”杜仁礼道。
“我听其他人说的。再说你看她平时就两身破衣服,来回穿,过了年也没见什么新衣服。”陈良宇低声道,“咱班差不多数她穿得差。哎,要是她实在交不起,你不是有稿费吗?我存了一百块,你再借她点儿,你看行不?”
“你怎么这么好心?”杜仁礼笑着看了陈良宇一眼。
“咳……我是觉得她这么好的成绩,不上学了挺可惜的。”陈良宇脸色有些发窘。
杜仁礼掏出二百元钱递给陈良宇:“我出二百,剩下的你看着办。”
过年后,求是书店的李晴给杜仁礼回了信,说把稿件给了一位编辑,并把那编辑的指导意见附在后面,让他修改下与那位编辑主动联系。杜仁礼看有戏,这些天正抽空改他那本小说。
陈良宇拿着杜仁礼的二百块钱,又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抽出来六十,压抑着兴奋悄悄给徐丽君写了张纸条,上面开始写了张小锋的名字,想了想,又划掉,重新换了一张,只写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晚上,陈良宇有些沮丧地把二百块钱还给杜仁礼:“徐丽君说她有钱,谢谢我……们的关心。还说她不会退学,她要考高中,考大学。”
“那马上到期限了,她有钱为什么不交?”杜仁礼道。
“她说不想交。”陈良宇道,“还说我们也应该都不交,要是我们齐心协力,说不定镇上就让步了。”
“你觉得我们不交镇上会让步吗?”杜仁礼看着陈良宇。陈良宇的父亲是石桥镇的镇长,这个命令就是陈父下达的。
“我咋知道,反正我交了。哎,张小锋,我给你说,这让交钱是政府的决定,我爸也没办法。”
“我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用急着为你家人辩白。”杜仁礼道,“我明白。”
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班主任在讲台上统计还没交建校费的同学,他点了两个同学的名,让他们中午回家去拿钱。最后,刘卫国叫徐丽君去他办公室。
徐丽君刚一走,下面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有同学道:“老师就是偏心学习好的。徐丽君一样没交建校费,不点她的名,别人就直接撵回家。”
又有同学道:“徐丽君大概是真交不起,你看她平时的打扮,除了校服就没别的衣服。她学习那么好,今年咱们学校她和张小锋最有希望考上,老师当然不愿她退学了。”
到了中午,杜仁礼对陈良宇说他要在学校食堂吃饭,让他先走。徐丽君端起饭碗要去打饭,杜仁礼漫不经心道:“我买了几本新书,你要不要看?”
徐丽君停下脚步:“什么新书?”
杜仁礼说了名字,徐丽君眼睛一亮:“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在我住的地方。”
“哦,那你拿来了我再看。”徐丽君说完就要走。
杜仁礼瞅了瞅食堂外拥挤的打饭的人群,对急着要走的徐丽君道:“你现在出去打饭,也挤不进去。十字路口有一家卖的肉丝面挺好吃的,你吃过没?”
徐丽君摇头。
“我……请你吃。”杜仁礼说完,不知为何有些不自然。上世他何曾这样笼络过一个女孩子?身边美貌温柔的侍女围着他转,外面的女子见了他主动投怀送抱。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道自己对这个瘦瘦的小女娃上了心?不经意扫过徐丽君那瘦小的身子,杜仁礼赶紧打消自己龌龊的念头。
“请我吃?”徐丽君脸腾地红了,“不用了,我去打饭,再见。”
“唉,”杜仁礼跨过一步,拦住要走的人,“不好意思,我是想请你帮忙。我有个表哥,他喜欢写东西,写了一本小说,想拿去发表,可不知道行不行。你不是经常看小说吗?你帮他看看。我请你吃肉丝面是他谢你的。”
“你表哥好厉害!他能写书?”徐丽君如同见了偶象的迷妹,“我哪懂什么。不过你让我看我当然愿意。吃什么肉丝面就算了。”徐丽君见外面食堂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急道,“不说了,我走了。要不真没饭了。”
杜仁礼看人箭一般地冲出了教室,笑着叹了口气。他本想问问小姑娘为什么拿着钱不交建校费,开导开导她,不要把书上写的和现实中的事情对应,产生逆反心理,那样伤害的最终只是自己。看来没必要了。
下午,杜仁礼把自己的书稿和新买的几本书递给徐丽君,她高兴地接了过去。
薛玉英问同桌:“你建校费还没交吗?今天最后一天了。”
徐丽君翻着书,点点头:“我要到最后一刻再交。”
后面的周文辉忍不住道:“徐丽君,你胆子真大,到现在还不交。”
“你们为什么交?”徐丽君扭过头,“要是咱们齐心协力,去镇政府闹一番,像五四青年那样,说不定咱们都不用交。”
周文辉挠了挠头:“谁敢啊。你看电视演的民告官哪有告赢的?我都不知道镇政府进去咋走。”他看了看同桌陈良宇,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到了晚自习时,外面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入时,衣服板正,皮鞋黑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了班主任刘卫国,热情地让烟寒暄,不像是石桥镇务农的人。
大家偷偷朝外面观看,杜仁礼发现前面的徐丽君低下头,“哼”了一声。杜仁礼这才发现男子与徐丽君有些相象,只是看男子年龄,比张援朝年轻许多。
男子不知与班主任说了什么,刘卫国笑容满面地进了教室,对徐丽君道:“徐丽君,你爸找你。出来一下。”
徐丽君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大家的目光顺着徐丽君校服那磨得发白、露线头的袖口转了转,转到外面那衣服笔挺的男子身上,不约而同地充满了疑惑。
教室外面,徐父对女儿道:“建校费不是早就给你了吗?你怎么不交?要不是今天我碰到人问了下,还不知这事。你不想上学了?”
徐丽君低着头:“想上学,可钱买了书,不够了。”
徐父叹口气,一边伸手掏钱给刘卫国,一边道:“刘老师,对不起啊。小君从小脾气拗,我在外做生意忙,她奶奶又不会管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刘卫国笑容可掬,一边道没事,对徐父夸着自己的得意弟子,想起上午问徐丽君为什么还没交建校费时,徐丽君说家里困难,正在筹钱,争取最晚交上。刘卫国与班里的学生一样,觉得徐丽君家庭困难。不禁为这么一个好苗子有些惋惜。他虽然不愿意徐丽君因此退学,可他每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元,家里有老有小,靠他一人的工资生活起来难免捉襟见肘,想帮徐丽君有心无力,正在想明天让学校通融一下,没想到现实忽然来了个大反转。
刘卫国亲自把徐父送到校门口的黑色轿车上。
班里有同学眼尖,看到徐父打开车门,把车开走,一时议论纷纷。
陈良宇忍不住问道:“徐丽君,你行啊,藏得这么深。”陈父是镇长,还没有单独配的轿车呢。镇政府只有一辆半新的轿车,平时为了省油都舍不得用。
看其他同学都看着自己,徐丽君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爸其实就是个……司机。”
这时候车少,司机可是个光荣的职业,镇政府的那个轿车司机好多人巴结呢。许多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杜仁礼想起徐丽君骑得那辆破旧的二八大自行车、还有打乒乓球时的自制球拍,想也许她父亲真是个普通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