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川蜀之地,自古以丝织奇绣冠天下,百姓亦赖以为计。孟氏据时,府库充溢,待宋纳蜀,即将府库所蓄悉入京师,不数年,蜀库尽空。
世人见蜀锦无不爱者,宫廷尤然。于是蜀吏趁机请诏于太宗,置博买物,收购百姓织作,禁私买卖,却从中买贱贩贵,自获暴利;又以蜀地富饶,请旨增收课税,以此借机敛财。惜百姓织作待晓,所售尚不得一饱粥,更有重税,实不堪负。于是卖儿鬻女,难穷其苦。
淳化四年初春,川蜀适逢大旱,民不能生。青城有唤王小波者,趁势聚众道:“富者酒陈肉臭,贫者菜羹不备。扼颈之迫,何以存活?古语‘抚我者为我王,虐我者为我仇’,今贫富不均若此,朝廷无视,某愿替其均之!有志者可随我往讨!”
贫穷者闻言,如漆夜见明火,于是辍耒斩木,若鹜相投,十日内聚众数万。众推小波为首,李顺为副,所到与川蜀百姓呼应,攻城陷府,除暴安良,月内已下邛、蜀诸县。
闻彭山酷吏齐元振甚为百姓所恶,小波谓众道:“彭山宋吏虽拒,然人心不存矣,不如先取之。”众然,遂挥军攻彭山,齐元振率兵阻拒,不想兵民见小波来,俱不约倒戈而攻,元振为乱军所杀,小波遂得彭山。小波开府库,倾粮资,尽散饥民,于是归附者又多,复得数万之众。
却说王小波率十万余众,欲攻江原,江原守将张玘闻报,即命兵士千人尽持弓弩,先伏于城外五里乱岗处,自率所部出城十里迎战,见小波率众来,张玘用刀点指骂道:“反贼可敢一战!”小波并不答话,命手下吴蕴出战。
吴蕴跨马轮锤过来,一顿猛砸,张玘败下阵去,所部跟着逃跑。小波见势,挥军掩杀,却追至乱岗处,遇乱箭射来,兵将死伤甚重。小波大怒,命军即攻山岗,张玘却反身杀来。
小波又挥军战张玘,慌乱间,一箭正中额头。张玘见状,尽力呼道:“贼首已中箭,吾等可尽杀贼兵,以求富贵也!”言讫,挥军奔小波而来。
小波大怒,拔剑斩断箭杆,弃剑绰起大刀,打马直迎张玘。众见骇然,张玘犹楞间,早被小波一刀挥于马下。宋军溃败,小波顺势攻下江原,因伤重不愈,不久即死,众遂推李顺为首。
探报屡奏京师,朝廷以为寥寥寇盗,不以为然。忽闻陷州克府,太宗既惧,怒成都知州吴元载,不能止川蜀之乱,命押解京城问罪,复命东上合门使郭载知成都,与转运使樊若水剿灭众叛。
时郭载至梓州,左右劝之道:“成都必为贼兵所破,今公率我等前往,无异送死,何如少留数日,若成都失陷,尚可夺路也。”郭载闻言怒道:“天子以危时授我权领一方,是颇信任也,我当尽臣子之责,安肯怠之!”遂疾行入成都。
不日越岁,已是淳化五年,李顺连克汉州、彭州,既而急攻成都。郭载挥军死守,樊若水见势不利,劝言弃城,郭载不许。李顺四面攻城,须臾将下,若水见势先逃。城破,将士苦劝,郭载无奈,只得引兵夺路出城,奔梓州而去。
李顺入成都,建国号大蜀,自称大蜀王,改元应运。既而分兵袭取各地,所向州县,民争呼应,川狭之地,大部为之。
却说太宗正月观灯,并赐宴乾元门楼,与众臣自矜道:“石晋、刘汉兵乱,生灵凋丧殆尽;周祖郭威反仇京城,血火士庶,其时谁信复有太平?然今盛世矣,既天所赐,亦人所治也。”群臣恭诺,时李昉坐侧,现已致仕,吕蒙正又复相位。
昉闻太宗之言,伏身拜道:“晋、汉之事,臣所备经,何可与圣朝同语哉?今日四海清宴,民物阜康,实乃陛下功德也。”太宗闻言喜悦,笑谓诸臣道:“李昉事朕,未尝有伤人害物之事,可谓善人君子也。”
言方讫,吕蒙正则避席奏道:“虽然,臣却见城外不数里,饥寒死者甚重,若陛下目及稍远,则苍生至幸也。”太宗闻语,颜色骤变,蒙正却继奏道:“臣不敢奉媚道妄随陛下,以害国家。况今川蜀骚乱,多德失也,宜谨此为戒。”太宗怒视蒙正,群臣窃恐不敢长息。蒙正却侃然复位,泰然如初。太宗怒抑不发,唯掷杯回宫中。
次日升朝,闻报李顺攻陷成都,自立称王,太宗慌乱,从龙座上跌下。内侍慌忙将其扶起,太宗不顾失仪,殿上怒道:“何以些许月日,贼势猖炽若此耶?川蜀臣吏,甚失朝廷之望也!”即问计于群臣。
朝臣有言招抚者,参知政事赵昌言闻而斥道:“大宋传位两朝,天下规矩多年,若反逆皆以诏抚,则天下效矣。古言:爱多不立法,威寡下侵上。今日之事,不击以响雷,后何以得安宁乎?”遂力谏征讨。
太宗闻奏道:“卿言是也,今不征剿,何以吓后者!”于是诏令昭宣使、河北团练王继恩为两川招抚,马步军都军头张杲作大将,刘锡、周渭随军转运,起兵十万,自陕出兵,直逼剑门;另命崇仪使尹元出湖北,雷有终、裴庄随军转运,率师逆江趋成都。两路人马皆由继恩节制,非十恶正赃,自任裁决,可不必朝廷批复。
众臣闻旨,无不愤骇。这宦官继恩,不全之体,却甚险诈之人,因逆宋后之意,迎位太宗,又凡事善揣人意,奉媚欢主,故深受宠爱。太宗甚信赖之,常委北方军事,久领河北之兵。今遇川蜀大乱,却唯倚信奸宦,可谓臭气相投也。
却说李顺分兵取地,遣卫进率三千人马北攻剑门,剑门守将上官正率疲兵数百,死守不弃。卫进攻讨正急,忽赶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率败兵投剑门而来,见前方酣战,宿翰止住军马,谓众道:“今我自贼兵身后猛袭,定可获胜,亦可雪败落之耻也。”众诺然,于是愤鼓急攻,闯入敌后猛杀。
卫进不曾提放,损失惨重,城内上官正瞧着,又率残疲杀出。两下夹击,卫进夺路自逃,残兵败回成都,寥寥三百。
李顺大怒,将三百人皆斩,以儆效尤,又促兵二十万,命相贵攻梓州。知梓州张雍早已固城厉兵相待,时都巡检卢斌攻扰成都失利,亦投斯处,雍即委之以监护之任。
见相贵率众蔽日而来,自只三千,城中军士恐惧,卢斌却笑道:“贼势虽众,然来者不过老弱,更以甲械不全。兵法虽‘倍兵不战’,然今逢狂丑乌合,正好立功也。”遂欲出城迎战,张雍阻之道:“不然,兵法‘兵不厌诈’,今贼表上虽多老弱,然恐其潜精锐于后,不可中其奸计也。”斌不听,自率部出北门,突入敌阵,杀敌数百,来军稍退。
张雍即鸣金令回,卢斌归而责之道:“吾正欲乘势追杀,可得完功,君何乃怯懦若此乎!”他言未讫,却闻喊杀声震天,相贵率精兵掩杀而来。城中兵士惊骇,卢斌面赤哑言,张雍道:“既然归来,可城中并肩战耳。”卢斌唯喏,命军士以石、箭退敌,相贵久攻不下,两下对峙。
却说继恩率大兵自陕入蜀,唯恐敌军陷剑门而拒栈道,遂趋兵疾驰,闻上官正死守,复与宿翰大破顺军,遂得以长驱直入。
继恩大喜,因功请旨,授上官正剑州刺史,宿翰为昭州刺史,令留守旧地。又分三万兵与内殿崇班曹习,命自葭萌出发,取老溪,望阆州方向;忽闻郭载率残部自梓州而来,乞同讨成都,继恩许之,收在部下,率众趋小剑门,绕过艰险,侧袭剑州,顺军不堪一击,弃守逃散。
继恩既而兵进绵州,顺军望风奔逃,自踏死者无数。继恩得绵州,闻梓州受围数月,遣石知颙领三千精兵往助解困。忽报曹习已克阆中,继恩命大军继进,猛攻成都,数日破城。擒蜀王李顺及其亲将,虏降者三万余,继恩命皆杀死,郭载劝道:“两川百姓叛于饥贫,或受于胁迫,今复为宋民,杀之何忍!”
继恩怒道:“吾受皇帝钧命,掌生杀决断,何由汝来多嘴?若昔日能死成都,不为贼所拒,何烦我等之劳也!”于是下令尽杀降民,郭载无奈,怏怏回府,不数日郁愤而亡。
王继恩既夺成都,遣人京师报捷,太宗闻之大喜,大行封赏,赏继恩为宣政使、顺州防御使,授张雍为给事中,仍知梓州;卢斌为西京作坊使,领成州刺史;本复令郭载仍知成都,载既亡,遂命少府少监雷有终为谏议大夫、知成都府;樊若水论罪该斩,然念其旧日大功,遂贬知均州。若水自感忧惭,赴职未待一月而亡。又传诏继恩,将李顺等叛首磔于凤翔。
继恩虽直拔成都,然郭门十里之外,尚为顺军所据。李顺受擒,大将张余自称元帅,啸聚万众,与宋为抗,又占取嘉、戎、泸、渝、涪、忠、万、开八州,且乘胜趋夔州。继恩却只遣偏将王文寿领精卒两千,至遂州讨叛,自己四闭城门,日务饮宴,不思征事。手下亲吏趁机掠财抢民,肆无忌惮。
文寿率军出成都,心妒不悦,又待军刻毒,夜宿时为指挥使张璘所杀,张璘率众投奔张余,于是张余之势俞蔓。
却说尹元率众出湖北,一路攻克,深入梁山、广安、渠、果之间,却滞军难进。又逢张余之势,苦其锋芒。幸值太宗欲速尽余叛,又遣如京使白继赟为巡检,率精卒五千助讨。二将合攻,大败张余军,斩敌两万,挥军奋勇,败敌于广安、嘉陵江口。雷有终、裴庄率兵克合州,施、固守将坚城,战获颇丰。
时太宗闻继恩不专征事,遣内押班卫邵钦征讨余叛,命枢密直学士张鉴赶往成都,促继恩即战。诏降成都府为益州,太宗因川蜀战后难治,故问群臣,参知政事苏易简奏谏道:“枢密直学士、虞部郎中张咏宜往,其人面威淫不屈己,礼贤能下士,凡事巧智,足可胜任也。”
太宗准之,命张咏知益州。咏至益州,见城中屯兵数万,而无半月之食。乃亲访暗查,知民苦乏盐,而官廪尚存余积,故而下盐价,召百姓以米换盐。百姓欢喜而易,未一月,得精米十万斛。将士得好米亦欢,尊服张咏。
张鉴督继恩甚勤,然继恩不以为然,仍倾乐事,却闻刍粟饷马,张咏皆折合给钱,怒唤之而问道:“国家战将征马,岂能以钱为食乎?”张咏对道:“城中草场受贼叛焚荡,刍粟当取诸民间。公不纵将讨叛,驰马城外,却闭城高会,岂非自拒粮秣乎?”继恩不能对,又闻卫邵钦征讨余叛,遣使召他共讨,于是始出益州。
诸将乘势袭追李顺旧部,所陷各州相继复得,众叛几降,唯张余逃奔嘉州,却又被擒。余不堪受辱,嚼舌自尽。
自此,川蜀之乱几平,尚有流叛匿身山林,各州招抚不提。正是:御驾无德百僚忙,灾祸生出民遭难。毕竟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