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楼下,依旧河风习习,若在以前,登楼而上,望山眺水,向来是陈展江这等文雅之人的最爱,只是今日的他却没有半点登楼的兴致,对着楼上楼下的一众人等招呼一声后,便准备离去。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楼上传来:“通判大人今日履新上任,不在府里与亲友庆贺,莫非是知道如烟姑娘也在此间才专程赶来?可陈大人怎么走到楼前又要回转,这可就伤了咱们如烟姑娘的心了啊。”
周原稍一抬头,就见到一个锦袍老者正在三楼处凭栏而立,正陪着身边一个须发皆白的儒生谈笑风声,那儒生身后探出半张娇媚的面容,只是稍稍一瞥就掩面轻笑隐去。
周原见到这女子精致的面容,虽感觉陌生得很,不过第一个想法却是感叹这女子还真是生了一张好漂亮的脸蛋,但他身边的陈瑜陈宜却相继失声道:“如烟姑娘!天香楼的如烟姑娘!她今日竟然也在此地!”
惊叹不已中,两人已经不由自主的往近处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脸上更是爱慕之极的向往一片。
周原这才猛然想起,原来刚刚露了半张脸的女人,便是江东两界花魁之首、名动东南的江宁名妓柳如烟,心下倒有些不以为然:一个娘们,至于么?
倒是因着柳如烟,周原猜出那老儒的身份:原来是点花魁的江东大儒钱云生。至于儒生旁边的锦衣老者,自然是与钱云生交好的江东刘族之族长刘维。
刘维倒还罢了,这钱云生的名气却是大得有些惊人,他虽未入官场,但一身儒学之精深,乃是当世翘楚,当年王安石罢相后隐居江宁,当时江东有资格受王安石教导的,仅他与沈明仁等数人而已。后来苏轼过江东,曾放狂言曰江东无士,钱云生遂与之坐而论道,竟使苏轼掩面而走……
这等人物,当然是当世第一流的名士,周原以前也只是听说,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他还在想着这钱云生的种种传闻,却不知不觉的跟着登上楼来。就听得那刘维大笑着拱手道:“陈通判的履新之喜,我这老儿可还没道贺呢。”
陈展江慌忙躬身道:“刘叔,你老如此,可是要折煞晚辈了,”又对那端坐的钱云生躬身礼道:“先生在此,受学生一拜。”
钱云生稳坐不动受了陈展江一礼,已年过七旬的他,须发皆白,精神却好得出奇。当年他因看不惯官场丑态,一怒辞官,虽未再入官场,但年过七旬的他乃是名闻天下的大儒,论年纪也是与沈明仁及周原祖父周瑞同时代的人物,在今日的江东,除开蒋山的那两位赵姓皇室,便得数他地位最为尊崇。
他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今日他在这楼上,也只是表示自己对朱胜非三年知府事的认可,至于陈展江,那真的是偶遇。
况且他在江宁书院授业数十载,陈展江也曾在他座下学习过一段时间,他自然有坐着受陈展江礼的资格。
而那刘维,也已年过六旬,略有些发福的他显得身材不高,但他乃是江宁刘氏之主,也能算是陈展江的长辈,陈展江如何能受他的贺礼。
陈展江也知道刚刚刘维也是在挪揄他,不过在这两人面前,他可没有抱怨的资格,见到钱云生与刘维相视而笑,便让身后的周原等晚辈给两人见礼。
钱云生看了陈展江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在开封的那些事,其实我两月前就知道了,”
陈展江微微一怔,他攀附权宦梁思成得官之事,在今日江东的官场,的确也算不得什么秘辛,但大家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当着这么多人面提出来,那又是另一回事,他也尴尬的不行,勉强开口道:“先生,我……”
钱云生摆手道:“我这两月里与你见了几次,便是等你先说起,不过你总以为可以多瞒我一些时间,这些,我是很失望的。今日我本是不准备让你上来的,也准备再不见你的。也是见你送朱胜非,才看出你总算还记得些东西,也不枉你称我一声先生……”
陈展江无言以对。
钱云生借着道:“你师从周瑞多年,然后才拜到我的门下,你以为我与周瑞当年势同水火,便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也想了很多,所谓阉人,也并非全是奸佞,只要本着为民、为国、为公,那也算得上忠良,本朝的李公便是值得敬佩的人物,便是太史公,说句不敬的话,也是不完整的男人。
“如今这世道,若要明哲保身,要么学我,要么学周瑞,但若要想为国为民做事,要么如宗泽般被踢到镇江等死,要么投靠蔡京王黼,要么是投靠梁思成一路——你没有去投那王黼,也没有去投那朱勔,总归还是有些分寸的,你也好自为之。”
陈展江被钱云生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躬身应是。
场上其他人可不敢如钱云生这般脾气,一些相熟的也上来给陈展江打趣,将场面上的尴尬化解开来。
场上有些人其实与陈展江或陈氏很有些旧怨,不过有钱云生在场,加之如今的陈展江在江宁算得上大权在握,也不会有谁不长眼的拿到台面上来,而且大家都同居一地多年,彼此都还算熟络,对陈展江问起今日府衙及杜充的一些事情,气氛渐渐的热切起来。
周原以前也曾听人提起过杜充的一些事情,知道此人在朝野间威名颇盛,素有杀神的称号,朝中诸公派他来江东,也是看重他敢杀的凶性——周原隐约记得陈展江提过杜充此人对流民的处置观点,一向都是以辣手处置为中心。在杜充看来,流民是天下祸乱的根源,抚不如剿,流窜后再剿不如在当地剿,便是他这两年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平定河东沧州占了大头——至于他功绩的种种详情,周原不很清楚,场上有人清楚,但也是有些讳莫如深的不敢乱言。
不过听众人的议论,周原知道朝中对杜充的手段有些争议,也多少都有些忌惮,不过当权的王黼等人却大大认可杜充的手段,此番调杜充来江宁,也是希望借杜充的辣手,解决掉江东的乱局。对杜充也是给予很高的希望。
钱云生早年一怒辞官后,曾游学天下数年之久,识人见物非同一般,他交游甚广,消息也不是一般的灵通,接一人的话冷笑道:“杜充杜公美这人,名气是有的,才能也是有的,不过观他在沧州所做,虽是为朝廷分忧,但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嘿嘿,在座诸位可都得当心啊,小心你们这新知府大人杀来杀去,哪一天杀滑了手,杀到你们的头上来。”
钱云生在江东名气极大,他虽已不入官场,但生徒遍布天下,他要点评什么人,自然是随心所欲,便是权势熏天的蔡京,当年途径江宁时,当面被他送个‘奸佞’的评语,也只能装作没听到般。这区区一个杜充,就算听到什么风声,怕也只能肚子里骂几声娘。
不过钱云生有资格说,场上众人却也有些灿然,而且这些话也只有钱云生这种身份的人才敢说,便连陈展江都只是呵呵笑着掩饰过去。
但就算以钱云生名气,他说的有些话也不是全无代价——数年前,钱云生的得意门生会试高中头甲,却被记恨在心的蔡京从中作梗,让皇上信了他的鬼话,让那本该是名动天下的状元及第,只得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最后钱云生还被蔡京寄了封信奚落一番。虽然从此后他的名气越发的大了,天下士子末不以拜入他门下为荣,但他终归是将蔡京奈何不了分毫。
钱云生也知道自己的脾气,他也不是专门来败人兴致的,见众人模样,只笑骂道:“看看,你们这都是些滑头!这江宁府衙要换我来做主,这里个个都拉出去打板子。”
众人皆尴尬的笑笑,钱云生顿了顿后,才笑着道:“今日大家齐聚此间,也是个缘分,刚好,柳如烟今日也有个喜事要说与大家知道,我们也都来听听。”
说话间,周原就见到两个俊美之极的身影自屏风后转出,那富家公子打扮的虽也俊俏之极,但比那女子,却是远远不如,就见那女子一身葱绿轻衫随身飘动,流云水袖如烟挥洒,芊芊十指轻掩如花笑脸,举手抬足间莫不有那百般神韵,美目流转间更是顾盼生辉,一瞬间,便是周原都看得痴迷了。
对女人来说,周原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就算是他,一触到那一双如水影瞳,脑子里便是轰然一声,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就飞进去一般,再回味这女子的无双姿色,心里只留下止不住的惊叹:这世界竟然能有如此美丽的女人!而这样出色的女子,居然是青楼出身。
神情恍惚中,周原只听得那女子现身后盈盈一礼,嫣然笑着说道:“这些年来一直承蒙大家对小女子的关爱,好教大家知道,今日的如烟已经寻得心中归宿,我家张郎不日里就将替我从天香楼赎得自由身,不日如烟将进我张郎的家门,以后也不再会抛头露面,只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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