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十九年的冬日,在临近年节前两日时,容卿再度陷入昏睡,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再醒过来。
倾城靠在容卿的床榻旁,不知道过了多久,宫人们来来回回地收拾着,朝臣们的哭声从殿外层层叠叠地飘荡进来,填满她的耳朵。
“长姐……”嘉和跌跌撞撞地进殿,一眼便看见保持着僵硬姿势的倾城。“长姐,父皇他……”他埋在倾城的怀里,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床榻上的容卿。
“父皇,父皇。”倾城似被他惊醒般,她对视着从她怀中抬起头的嘉和,柔声浅笑道:“父皇说他想吃我熬的荷叶粥,我的荷叶呢?”
“孙公公,我的荷叶呢?”倾城推开嘉和,站起身急忙追问着忙个不停的孙道常:“我让你去公主府取的荷叶呢?”
“长公主……”孙道常担忧地看向她,“长公主,这个天气哪里会有荷叶?”
“这个天气,什么天气?”倾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殿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飞的大雪早已将整座皇城都铺盖成了茫茫白色。寒冷的冬季,水面早已经结冰,哪里能寻得到夏季里才有的荷叶呢?
“不对,不是这样的。”倾城扶着殿门,向殿外跑去。怎么会这样呢?她的父皇还等着吃她亲手熬制的荷叶粥,她怎么能让父皇连一口粥都没喝上就……
嘉和与孙道常同时都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孙道常反应较快连忙唤人追了上去。
钟楼的钟响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倾城的心上。即使她不想承认父皇薨逝的现实,可这声声的钟响,遍地的白色,哀嚎的朝臣们,哭丧着脸的宫人们,哪一处不是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容卿不在了。
那个自幼就将她宠在手心里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剩下的路再远再长再难走都只剩下她一个人。
父皇,倾城很害怕,没有你在身边,这条路应该如何走下去,这座朝堂应该如何支撑下去,这座江山应该如何守护下去。
她很害怕,她并没有这样大的能力。从前她可以信心十足地走下去,那是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走得怎么样,她如山般的父皇总是在她的身后,替她遮风挡雨。
“父皇,父皇……”她可以忍受没有母后,却不能失去唯一真心疼爱她的父皇。
她站在空旷的宣元殿外,望着眼前的白雪茫茫,既茫然又无助。
“长公主……”
一路跟随她跑来的宫人们望着那个身影在眼前缓缓地倒在雪地里,任由积雪浸入她的身体内。
黑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
空荡,没有任何声音,哪怕是一丝呼吸声。
倾城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四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这里又是哪里。她本能地想唤父皇,想唤嘉和,想唤那个一直都留在心里的名字,但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
她到底在哪里,浑身无力又满身酸软,没站两分钟便又跌坐下去的可能性。一束光从她的头顶上慢慢地倾斜下来,逐渐将她所处的环境照得清楚明了。她竟然是在一处黑屋里,外面隐隐约约开始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理她做甚什么,不过是个孽种!要不是娘娘当年为了争宠谁会争着想养她。”
“对啊,如今娘娘已顺利产子,也是陛下的皇长子,已经用不着利用她来留住陛下了。”
“你瞧陛下一抱着皇长子就乐得不肯撒手,每日下了朝也是紧赶慢赶地来栖梧宫,咱们娘娘这地位看样子是稳如泰山了。听闻舒昭华昨夜又病了,她身边的大宫女荣儿来请陛下都没能请得动。”
“她不过就是仗着有个会打仗的妹夫而已,论起来咱们娘娘祖上可是名震天下的护国将军,就算是现在颜相振臂一呼,军中也会有不少人响应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潜邸时陛下就特别宠爱舒昭华,无论进了多少新人也没见谁动摇过舒昭华的地位。”这人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一位。”
“哪一位?”
“还能有谁,不就是里面关着的那孽种的生母吗?”
“她生母不是前废帝的宠妃吗?怎么又和陛下扯上关系?”
“你进宫时日少些,自然是不知道这段秘闻。那位妖妃本就是出自陛下潜邸的,陛下当年新得她的时候也是万般宠爱过的,后来许是厌倦了就送到安王府。没想到那妖妃竟然运气极好,勾引了当时去安王府看歌舞的前废帝。”
“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将她关在这里,要真的死了可怎么办?到底是有名号的长公主啊。”
“怕什么!娘娘说不定就指望着她可以自动消失呢,到时候一个暴毙上报了便是。如今陛下有了皇长子,怕也是没心情理会她了。你没瞧这几日陛下到栖梧宫都没让人传唤过她吗?”
“那倒也是。要是真的除了娘娘的这颗眼中钉,指不定娘娘还有奖赏给我们呢。”
“对啊,娘娘素来大方,肯定会赏我们很多钱的。”
后来的话逐渐变得小声,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安宁。倾城抱着双膝坐在黑屋里,听着外面的任何响动,心里的绝望逐渐蔓延开来,袭遍全身。
父皇有了皇长子便再也想不起她了,而母后一直视她为眼中钉恨不得借这个机会在不惹怒父皇的情况下将她悄悄除去。
她从前总是不明白,她是堂堂长公主为何那些宫人仍旧敢怠慢她?他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鄙夷,毫不遮掩的鄙夷。原来她竟不是父皇与母后的亲生女儿,难怪……难怪……
在混乱的思绪中,她的身子开始变得很烫,整个人也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带有凉意的手搁在她的额头上,很是舒服。她朝那股凉意蹭了蹭,虚弱地抬眼看了看那股凉意的主人。
素色宫装的女子即便是简单的装扮也透着一股端庄威仪之气,她温和的面容挂着淡淡地担忧,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搁在倾城的额头上试探着温度。
“你们真是太胆大妄为了!本宫不过是卧床几日,你们便将公主丢到这种地方!当真是不要命了吗?”
女子呵斥的声音在黑屋中响起,尔后是连续的磕头声。倾城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也就是之前在外面说话的两个人当中较为柔弱的那人辩解道:“娘娘,长公主生性顽劣,奴婢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女子的声音含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你们竟然以下犯上到这种程度,真的是太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来人,将这两名贱婢拖下乱棒打死!”
“娘娘,我们这都是为了您好,您就饶了我们吧。”
那两名宫女的声音随着衣服的摩擦声凄厉起来,似夜鬼啼哭,在黑暗中尤为刺耳。
半响之后,黑屋再次恢复了安静。
“娘娘,您真的要让长公主回宫?”那是颜若水身边大宫女的声音,亦是倾城十分熟悉的声音。
“你的意思?”颜若水的声音再度响起,含着疑问与不确定。
倾城不知道她们在黑屋里有没有对视,又交流了什么,一阵静默之后她才再度听到颜若水的声音。
“到底是个孩子,自襁褓起便是由我抚育到这么大。罢了罢了,不管是福是祸还是算了吧,至于日后她能活到什么时候便看她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