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高山草甸武林梦断，迷幻云海恩爱情无（上）
重阳节当日，欧阳云实与颛孙青葭和往常一样，一早便准备出门。川贝跑过来报告说，武林人士都聚集在了欧阳家的大门外，吵嚷着要三少爷出去。欧阳云实让颛孙青葭不必担心，他们收拾包袱从西北角门出去，等祭拜完颛孙榭再回去见这些人。在欧阳云实的眼中，颛孙青葭的事情是一等一的重要，其余一切都可以暂且先放在一旁。
两人并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一切，绕道之后，便和往年一样抄小道上了武功山。两人在当年颛孙榭被焚的地方上了几柱清香，备了一些祭品，颛孙青葭每年都在这里逗留一番，欧阳云实并不打扰她，只是远远看着妻子坐在峰顶的石块上，云海翻滚，霞光全都铺在她身上，那样子美极了。欧阳云实每每这个时候都在心里悄悄问自己，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属于自己？每当自己远远注视她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个与自己完全陌生的世外仙姝，她来人间只不过想静静观赏，并不想踏足在这凡尘俗世中。
“云实，你来了。”不知何时，祖父竟然站在了欧阳云实的背后，自从祖父归隐在这武功山，欧阳云实便再也未曾见过他了，即使每年欧阳云实都会在重阳这一日陪颛孙青葭登上这武功山，却一次也没碰着过祖父。
“祖父，许多年未见了！”欧阳云实见到祖父在山中青布衣衫的归隐生活似乎过得不错，想到小时候祖父对自己极为疼爱，着实有些激动，便向远处的颛孙青葭喊道，“青葭，祖父来……”
“还是不要打扰她吧，我的草庐就在不远处，你我爷孙二人去庐中喝上几杯如何？”欧阳伯俣连忙打断欧阳云实。
欧阳云实看着祖父慈爱的笑容和雪白的胡须，不禁想到小时候坐在祖父腿上背医术的情境，背的一字不落，就能够拽下祖父一根胡须，欧阳云实的书房里有个盒子就是用来装祖父的胡须的。那时候祖父的胡须是花白的，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祖父的胡须已然全白，想到爷孙俩能够开怀畅饮也是人间乐事，青葭从未享受过这种天伦之乐，不刺激她也罢，便对远处的颛孙青葭道：“青葭，我与祖父去他隐居的草庐中小酌几杯，稍晚些时再来找你！”
祖父像个老神仙一般，摇着脑袋边走边道，“你呀，让你不要打扰她，偏偏还是要多说一句！”
“我怕到时候贪杯，在祖父那里喝醉了，青葭寻不到我，该着急了！”欧阳云实一脸老实诚恳的回答。
“云实，孙子辈中，我最看好你，你也处处都好，只一个情关，你过不了啊！”欧阳伯俣叹了口气道。
“祖父与孙儿多年未见，怎么一见面就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祖父在山中结庐许久，可悟出什么新道理来，快快点拨孙儿一番！”欧阳云实也知道祖父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不愿承认，便开始打岔。
“我可没有什么能点拨你的，倒是你夏爷爷，说要点拨你一番！”欧阳伯俣笑眯眯地捋着胡子道。
“夏爷爷？”欧阳云实知道老爷子说的是夏彧纾的祖父夏孟川，云实脑子里不免胡乱猜疑了一番夏老爷子此次前来武功山的目的，夏彧纾是老爷子最宠爱的孙女，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夏彧纾被自己赶回杭州定会发大小姐脾气，保不齐是向老爷子哭诉了，倘若如此，这次，夏老爷子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夏爷爷这回带的可是自己珍藏了几十年的好酒，你祖父我馋他这些好酒可是馋了好多年了，今日是托了你的福才有机会尝一尝，待会儿定要痛饮一番。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欧阳伯俣的草庐边，不得不承认，与欧阳伯俣的草庐相比，陶渊明当年的隐居就真算不上什么了。果然隐居之前最好是有一大笔财产，那样才有财力物力来到这样的大境界，欧阳伯俣的草庐，在千仞之高的云脚边，十万余亩的芦花摇曳在秋帘之下，一面是翻腾不息的云海，一面是若隐若现的草屋。被秋风染红的芦苇没过人的膝盖、胸膛甚至脸颊，欧阳云实甚至感觉每踏一步都糟蹋了这幅画图。如果说，悠然现南山是隐士共同的仰望，那么这常年身在“南山”中的人又在仰望着些什么呢？
“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可就独自抱着美酒睡去啦！”草庐外的石凳上，夏孟川已经双颊露粉，有些恣意的醉态了。
“你这个糟老头，说好了请我喝酒，快把酒坛子还给我！”老人果然就如小孩一般，连忙跑过去抢走夏孟川手中的酒坛子。那欧阳伯俣年轻时也是豪爽之人，举起酒坛子就猛灌了起来，只是刚灌了两口，酒坛子便见底了，又举在手里抖了半天，只零星几滴滴到他脸上，这一回他一脸恼火地瞪着夏孟川道，“去去去，就这么点，还说请我们爷孙共赏，还不够我老头子一个人喝一顿的呢！”
“云实，过来，夏爷爷特意给你留了点，千万别给这糟老头，在山上一住就是十多年，死都不肯下山，既然装什么文人雅士的，喝些无根水就够了，还喝酒做什么！”夏孟川冲不远处的欧阳云实招招手，欧阳云实乖乖的走过去，他就变魔术似的从背后又拿出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子递了过去。
“果然是陈了几十年的好酒！”欧阳云实接过酒坛，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欧阳伯俣一把抢了过去，揭开坛封赞道，欧阳伯俣为了表现自己没有那么馋酒，便将石桌上叠着的几个碗一一摆开，一边倒酒一边说，“都不争，都不抢，我们斯文一点，慢慢喝……”
欧阳云实见状便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三人围着桌子品起酒来。那夏孟川喝的最多，醉醺醺地提议道，“都说我们武林人胸中无点墨，今日我们三个就在这武功山上品酒论诗如何？”
“不行不行，我们爷孙就是两个郎中，懂什么诗词歌赋啊，换个方式，既然是武林中人，咱们不如舞剑吧！”欧阳伯俣连忙反对，倒不是不想附庸风雅，医学世家自然也是识文断字的，但胸中的那点学问与自古文人雅士还是差之甚远。
“什么舞剑弄刀的！我这槽老头子现在可想明白了一件事，可惜这件事我想了几十年，想到了胡须发白这才想通透！云实啊，你看看我跟你祖父，老头子我呢，自幼学家传剑法，满脑子正义无敌，你祖父呢学的是家传医术，悬壶济世，我们年轻那会儿，武林就是个梦啊，这梦里有惩恶扬善、有见义勇为、有抱打不平，还有……还有佳人在侧，英雄之名，我们就在这里梦里闯荡，闯荡了一生，英勇了一世，累积了名声、财富还有……还有后辈人的尊敬，对不对？对不对？”
“夏爷爷说的极是！”欧阳云实看着满口醉语的夏孟川有些恍惚，为什么世人如此追逐的东西，从他口中说出好像并不太开心。
“可是你问问你祖父，他现在到老了，得到了什么？”夏孟川仰头又是一杯，完全不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夏爷爷，您老人家喝醉了，您刚刚说过了，您和祖父都得到了一世英名、诸多财富，还有后辈人的尊敬！”欧阳云实这时候有点确定夏孟川应该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说这些先给答案再提问的话。
“非也，非也！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甚至五百年后，你说，武林中还有谁记得剑神夏孟川和药王欧阳伯俣？其实不用到一百年，现在的剑神叫夏长愿，药王叫欧阳至贤，再过几十年，药王或许叫就叫欧阳云实了！”夏孟川拍拍欧阳云实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跟你祖父的武林梦早就断啦！我想了几十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你说可笑不可笑？”
欧阳云实怔怔地看着面前醉醺醺的夏孟川和不停灌自己的祖父，心里的慌乱一点点汇集起来。他尚未及冠，根本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他之前拼命提高自己的医术，只是不想颛孙青葭病死在自己手中，现在这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将“是人难免都会有一死”的真相摆在自己面前，他竟然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夏孟川说的对，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再高的武功、再好的医术、再多的财富不都是一场空吗？所以，不管是谁，最终都会睡进那冰冷黑暗的长夜台中，不复见明。而此生，无论怎样努力，做些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结局，不是吗？
“糟老头，你这回可说对了，我们的武林梦早就断啦！你不是剑神，我也不是药王了，我们不要活在这武林中，那我们就学一学文人雅士吧，做文人雅士可比做武林泰斗强得多了，至少那些诗词歌赋还能流传千古，至今被人拿来吟诵！”一直没有开口的欧阳伯俣非常赞同自己老伙伴的看法，也醉醺醺地说，“你说这酒是好东西，怎么个好法，我们一人说一句，说不出来就罚喝三杯这样的好东西，你看行不行？”
“好！好！好！”夏孟川一听这个提议连忙击其掌来，“我先说！曹孟德曾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酒是解忧最好的药，比你这老东西开的药还要见效！”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我今日饮了你的酒，今后再也不需要求神问仙啦，你说这酒好是不好！”欧阳伯俣喝到畅快处吟起了李太白的《月下独酌》诗，念完还不忘提醒一下自己的孙子道，“乖孙儿，该你说说这酒的好处啦！”
欧阳云实正满腹心思，两人的话简直像警钟一样扣在自己心上，刚刚的道理还没有想明白，哪里有心思去想喝酒的好处，于是二话没说，灌了自己三大碗。
“轮到我，轮到我！”夏孟川捋一捋胡须，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小孩子一般的笑容抢着吟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老兄弟，你说可是这个道理呢？”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夏老头，你这个骨肉兄弟，若不是在我死之前把这些珍藏拿出来，我到了九泉也必不认你！”欧阳伯俣说完这句话，不禁泪眼纵横，不知是喝了好酒的醉态，还是这好酒真是穿肠的毒药，把心里的不舍与难过都一同勾引了出来。
“瞧你这老泪纵横的样子！”夏孟川故意装作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又对欧阳云实道，“乖孙子，可别学你祖父，来，来，来，不说话就再喝三大碗！”
欧阳云实二话没说又被灌了三大碗，如此一来二去，还没一刻钟就被两个老头子放倒在了这石桌之上。
“快些带他走吧，我下的药不重，十来天应该能醒，若是不醒，他姑母也有制解药的办法！老兄弟，只有你带走他，我才能放心啊！”欧阳伯俣看着昏睡在石桌上的孙儿深深叹了口气，又似乎自言自语道，“武功山隐居近十载，我居然还是没有想透这生死之题，这才是悲哀！”
“老兄弟，你放心，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再来找你，这珍藏了几十年的老酒也喝完了，黄泉路上咱兄弟俩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夏孟川刚刚还在嘲笑欧阳伯俣老泪纵横的模样，这时候自己也不禁泪眼朦胧起来。
“事不宜迟，快走吧！”欧阳伯俣说完便转身进入草庐中，关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