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兰因，性冷孤离，善医，好酒，尤精花草之艺。曾有相往而求之，不予，赠之街敝老妪。世人谓奇，实公子千面，时而寡，时而冷，时而博，时而善。——《百子诸华》
颜揽音闲暇的时候，只喜欢做一件事，便是拿着把大剪子到处修剪府中的花花草草。这种时候，言宁同言怀一般只有一个在她身旁，因那剪子实在是锋利，咔擦一下便是枝草满地，保不准再咔擦一下落下去还能是这些花草。言怀便就在这剪子下吃过苦头，因为一时的趾高气昂被颜揽音一剪子剪去了大半的头发，被他那位冤家嘲笑了整整一年。
这一日不一样，没吃成饭的言怀看到颜揽音拿起了剪子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陈年往事很是不安，是以只敢拖着自家哥哥给自己当个垫背。
颜家在京都的府邸空了已久，寥寥几个仆人也都是在此看门管家的，是以府中这些前时主人留下的花草也便杂了，好在绿意兹浓，瞧着也还有些挽救的余地。杂了的花草，能修之处自然多，言宁素来话语不多，平时都是言怀在她身旁吵吵闹闹能整出点动静。这下，言怀也不敢闹了，言宁一如既往地安静，两个穿得一样天青一样沉默又差不多高的青年往那一站，便跟两株老铁树似的。
颜揽音以往对这种老铁树的景象很是不喜，每每都要戏弄成一个才罢休。不过这一日倒还真不一样，喜欢整人的少年公子似乎对这府中杂了的花草很是痴迷，便连看都未去看两株老铁树一眼。
咔擦咔擦，在那剪落花叶去的声响里，梁上几只雏鸟受了惊，完成了生命里第一次起飞。两株老铁树齐齐抬头望去一眼，又侧目看了看那厢变得水光粼粼的院墙头，越发不敢说话了。
这一日不一样，这一日的夜更尤为惊奇，有贼人胆大包天翻了颜家足足有一丈高的院墙却一头翻进一个盛满水的大缸里。缸是言怀前一个时辰奉命去找来的，大得出奇，足以能淹死一个人。
缸里缸外水花四溅的时候，这院子的主人还在剪花枝，月光隐隐照着她清淡如许的眉眼，再配以那淡紫云衫清贵得便似这世上所有繁华过眼云烟都不甚在乎的模样。
黑黢黢的墙头，大得出奇的缸里露出了一个头，是那坚持不懈的贼人。缸沿一早经言怀刷了一层油，那贼人不防，一打滑又掉回了缸里。言怀暗里瞧着那些个水花，觉得缸里的水应该也耗得差不多，淹不死一个人了。
却不知为何，缸里那人开始大喊。
“你个狠心人！”
“怎有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头，专心园艺的公子终于停了，她拿着剪子走了过去，走到一半，铛一声，剪子扎进了大缸，整个缸都裂了，水泄了一地，碎片中是个湿漉漉的人。
颜揽音走过去捡起剪子一架，气势何等逼人。
“我自是小人，可王爷也好不到哪去。我颜家院墙之高，又岂是王爷这等尊贵的人能翻呢？”
这厮脸皮厚，这样折腾却依旧好得很，只笑眯眯地点了点架在颈项的剪子，眸子印着那一地水中光，益发的熠熠生辉，说了句十分言简意赅的话。“形势所迫，对不住。”
“形势所迫？”冷冰冰的公子不吃这一套，严得很，“方才王爷那三声骂，本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形势能迫住王爷。”
“你苦心如此，我又不能费了你的这番苦心。可你又乐于袖手旁观，我便只能出此下策，引你来救我。再者，我喊的时候，那些人都不在。”
啪一声，剪子扎进了这厮跟前三寸土里，冰凉凉地照过少年公子清冷的眉眼。“你所来为何？”
“夜王该离京了。”夜离殇抬起头来道。
“那很好。”少年公子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瞧了他一眼便背过身去，显是不在意。
可夜离殇却拔起了地上的剪子，拿袖子擦了擦，又追上去补了一句：“可我不走。”
“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逼我做。”少年公子何其冷淡地撂下这句话。
“你知道，这件事容不得有半分差池。”这厮穷追不舍。
她扫他一眼，想不通关于这厮的那些个传言到底是怎么给编出来的，须臾，依是冷淡地品了口言怀奉上来的茶，才道：“王爷未免太过胸有成竹了些。”
他听她一讽，笑里却潋入百里芳华，低声同她道：“你手里最好最出其不意的一步棋，我想没人能比我更合适。”
“王爷便如此笃定本少会信你？”她捧着茶盏，笑得星凉，“我又焉知这不是那天誉太子的试探？”
“你不信我没有关系，可我想，你该信得过你自己。”隐隐的光驳中，此院水色澄凉，惊起的雏鸟已复落定在檐上稳稳看着，院中一场戏，戏中两相人。堂前几灯哭乱了烛心，印得那满庭花纷纷落落入泥。雏鸟乖巧地垂下了头，它们不愿再看这场似乎注定书满了悲与叹的戏。而天际，层云交叠，又是一场唯诺的薄雨。
此场戏里，雨幕烟笼处少年郎没了笑意，他一贯是个很冷的人，性子冷，眉宇冷，言辞冷，待人冷，所有的传言遍了整个成雍都不当是虚，只是这都是因为此前不曾有她。她是他埋在心中唯二的人，前一个一是他死得凄惨的生母。他的娘还活着的时候为人极是洒脱，是以到她凄惨地死去时，她也只教会了他两件事情。第一件事，人活一世，无关名利，洒脱开怀足矣。第二件事，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人足矣。
他的心中烧着一把火，火势窜天，永不止息，烧死了他那大大咧咧洒脱了一辈子的娘亲。除此之外，还下着一场雨，雨下了整五年，绵绵不休，至他没找她，至他找到她，又至他找到她之后，将停未停。
那些流传的冷并不为虚，可在她跟前，纵是他不笑了，那清下来的眸子里镌着的也永是温的，柔的，让着她的。
雨色里，戏中的少年郎抬手为掌着戏谱的女孩遮了雨，雨不大，女孩也不在意这雨，可他便就是乐意为她遮了。他低下头来，小小一个圈里便就只剩下了他同她，一如当年。“我寻了你五年有余，近两千个日头。不知你名，亦不晓你容，可我便就是这么寻了。我如你所言不曾忘记，那你呢？”
“本少还以为，王爷是孤身一人进的京。”小小一个圈里，女孩还是不肯买账。
他奈何她不得，却也退一步，温和地解释道：“夜羽骑，无处不在。”
“可有身形相仿之人？”问是问了，可眉宇之间却还是一贯难改的冷淡。
夜离殇瞧着那明明白白的冷淡也是无奈，却依是顺从地有问必答：“自然。”
“莫不是就在府外吧？”她微一挑眉，又问。
他再退一步，与她一揖，道：“不敢造次。”
她偏过了头，似乎已是很不愿意看见这登徒子。可须臾，却不知是哪处被说动了，竟也应下。“言宁，夜王这副皮相你可得用心画。”
冷冰冰的公子拂袖挥去了衣衫上的雨，回房去睡了。
脸皮厚的登徒子愣在了原地。
只听说，颜家上下，仆过千数，却有一共同之处，那便是极其地护主。
更听说，夜王这副皮相生得委实的好，足足让言宁画了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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