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何洁,远无垢之莲;浮云何清,尤高山曲水;浮云何孤,随凛冬寒梅;浮云何高,胜天涯之隔。——《浮云词》
且说说风镜烨先前亏欠下颜揽音的一宴,宴没去成,风镜烨一向又是个小气的主,是以颜揽音也便就认为这宴算是过去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小气的主隔了一日竟又正儿八经地派人来下请帖请她,颜揽音虽不是很感兴趣,却也不打算拂了自己这位好友来之不易的难得,是以也便就去了。
宴还是设在溢香阁,不过隔了一日未到,一贯熙熙攘攘的棚街今日安宁得出奇,只三两茶棚还开着,棚中少了一个个装模作样的说书先生,余下两三茶客在酌碗茶一解酷热,看见了颜家的马车也并不像往常那般张望来张望去。前一日昏在这街头的一老一少两位王爷影响实在厉害,知情的百姓们看不了热闹不打紧,可小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是以对于但凡是能跟颜家那位公子扯上关系的人还是事一时都不甚在乎了。
阁上,清清白白的日光里头,清清白白的公子,公子跟前一张玉案,案上一张棋,棋边一壶酒,酒边两色瓷。
颜揽音在楼头瞧到这架势时,干脆环手倚墙不动了。清清白白的公子温润如玉,天下人都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好到曾经宣烨殿里那位冷冰冰的公主都想作幅画送与他。可这些又有什么干系呢,她知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只是她更知道这世上最好的人与她已做了三年的死敌,而似乎往后更该是如此。
她在楼头岿然不动看得久了,而日光里头清清白白的公子一身素衣正在温酒。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什么都占了最之一字,是以风雅起来更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她一贯爱瞧赏心悦目之人更是不肯动了。一个爱瞧,一个愿被瞧,一时时光竟也沉碾,尤为静好。
不得不说,玉翊痕诚然是个很适合白衣的人。那些素雅的白,以往穿在她身上的时候,莫不是冰冷的苍雪,可于他,却莫不是孤高的浮云。
浮云何洁,远无垢之莲;浮云何清,尤高山曲水;浮云何孤,随凛冬寒梅;浮云何高,胜天涯之隔。
不知为何,她每每看到他,每每都能忆起自己的父皇少时作的这首浮云词。词惦的是曾经的一位友人,她曾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追问都没能问出来那位友人究竟是谁。可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她想,词中风华大抵便是如此。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千千万万女子心中的念想,曾经也是宣烨殿里的公主不甘于命运做出的苦苦挣扎。
可这些,就算是在过去,也不过是未曾实现的事罢了。
她想起这些,沁出一分兰因公子的笑,终于走了过去。“风弦约我来此,可为何独见公子一人?”
瓷色如水,澄若一镜,镜中清清白白的公子眉宇雅然,他已过了及冠之年却仍偏爱以一玉环结发,环中发,玉中墨,时而有风揽过去的时候,她便能想兴许这无人能匹及的第一公子之称抵是源于此处。
文火炉前,他微微笑了,道:“风弦惹了事,眼下自是不敢见七少。”
“他有胆子惹了事,却没胆子见我?”公子兰因何等心细如发,那日一场戏的原委自是心知肚明。她坐了下来,随手捻了枚黑子落到了棋盘上,又问,“此一事暂且不论,可为何偏是公子呢?”
玉翊痕亦捻了枚白子,平平淡淡地说:“风弦信我,能平七少心中怒火。”
“哦?”她微一挑眉,“如何?”
他却不言,盯了会文文的炉火,须臾以锦布为覆端起了那温的正好的酒壶,酒乘两色瓷上时,他说:“七少先前请痕一盅茶,而今痕亦还七少一壶酒,不知七少可能赏脸,共饮之?”
“公子相邀,本少自难回绝。”她是那传闻之中嗜酒如命之人,旦有人投其所好必是乐意之至,微微笑了的同时却也并不打算就此略过前言。“公子还没回答我,如何平?”
“此事难,难如登天。”这世上最好的人亲自为她斟酒,抬袖一挽,冰的两色瓷配上温得正好的酒便就送到了她跟前。
她低头一抚开始变得温凉的两色瓷,对他话中难之一字半知半解。“公子先前似乎胸有成竹,眼下却又为何言难了呢?”
“此事,七少心中若有怒,痕自有千法可平之。”玉翊痕眉目疏朗,一执两色瓷,以袖一遮,微酌了一口。他自是那话本子里都再难寻见的人物,再是平平无奇之事落在他这里也变佛捻一莲,高尚得尤其。“可难就难在,七少心中无怒,无怒则千法亦是无解,自当难如登天。”
冷冰冰的少年公子一听这话,抚着那两色瓷却是迟迟未有动作了,只那比瓷色还白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划过杯沿,直到那瓷凉透了,她才道:“公子这是一语双关啊。本少近来有一忧,暂不得解。公子渡天下万万人,想必解忧定是不在话下。”
他微微笑着,有问必答,“萧家事,既已为七少所勘破,自不成忧。七少一贯行踪不定,眼下却肯安于京都,想必此症结还在一国皇室。”
隔了一张玉案的少年公子细细地瞧他,此时此刻少年公子有些难过,可她的难过一向都藏在心底那个窟窿最深最深的地方。是以即便对面是这天底下什么都占了最之一字的玲珑公子也没能看出来她此时此刻的笑中藏了些什么。
她握着玉案上一黑一白的两棋,对着他摊开了手掌心,“那公子说,白子黑子,本少如今该择哪个?”
玉翊痕有些讶异,须臾却平静地答她:“七少心中已有决断,又何必多做试探呢。”
她收回手,将棋子放回了原处,笑得益发深,“公子一贯行游山水,眼下却亦肯安于此地,缘由难道不在如此?”
“不在。”清风和日里,他端的依旧是传言里的如玉温和,却不知为何独独这两字断然得很,仿佛是想让听的人明白点什么。
可,她这个听的人能明白点什么呢?
她只瞧着他,秉承的还是三年死对头的情分。她饮了口酒,同他说:“公子不善饮酒,往后还是不必屈就本少了。”
对面,玉一般的公子两颊微微染了桃花色,她瞧着便想起了宣烨殿里曾经齐齐盛开过的奇花,可奇花潋滟芬芳再好,眼下却都似乎不敌眼前此人半分。那便是那太液池里的莲,逢了风,遭了雨,却旦清贵不知萎靡。
沾了点酒便有了醉态的清贵莲依是笑着,他似乎醉了,又似乎没醉,“有来有还。七少先前那一茶之来,痕当需还。”
“公子赢了本少一局,已经还回来了。”她点了点案上那仅落两子的棋局,别有深意道。“能赢我的人不多。”
玉翊痕看了眼那胜负本就不存在的棋局,不知为何竟是应下了。桃色潋滟,再娇艳的芳菲都难抵其容华一分。
他微微笑着,只念了四字:“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