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正殿之中皇后素手翻阅着手中泛黄的纸张,满腹心事, 时而蹙眉叹息, 似在斟酌盘算着何事。乐—文
辛奴上前禀报公主回宫时,她有片刻愣神。心底巨石从胸口慢慢沉下,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对此自嘲。昭和是个乖巧孝顺的女儿,这些年除婚配一事态度坚决之外, 其余的事情都很是听话,可如今连她的婚配都被迫算计上, 心中多少理解当年母亲送她入宫时,无可奈何的心情。
当年她为了上官世家、为了边关数万将士, 违背誓言,抛弃心中所爱入宫为后, 从那时起就注定她的一生就已不属于自己。而有了昭和的这些年她也将自己的心劈成两半, 一半是希望她的女儿能够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个疼惜她的夫君, 平安快乐的过此一生;另外一半是希望胥宁国祚能够存续,百姓得以安居,为此她不惜牺牲一切。
她希望昭和同她一心,为胥宁奉献一切, 死而后已。可真当如此行事时, 心中亦是揪痛难当,或许她希望昭和能够适当的任性忤逆些,不必这般懂事。
叶镜璇迈进长乐宫的正殿, 对着里面浓郁且刺鼻的香味动了动鼻子,蹙紧眉头,母后对香料的喜好总有些奇怪。徐步走到跟前,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轻唤:“母后。”
“以为你还要留上三五日,怎的今日就回来了?”皇后将手中物轻轻放置在桌上,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她。“护国寺的主持来信说,你在寺中下棋煮茶,摘菊垂钓,可是惬意得很。”
“寺里的池鱼都快泛滥成灾了,若再不加以控制捞一些起来,非得全死了不可。”叶镜璇撇了撇嘴,一本正经的说道:“护国寺是胥宁有名的寺庙,去那里放生的香客多不胜数,久而久之喂得异常肥大,将池子挤得满满的。可见香客放生本是好事,可若是不顾形势一再纵放,怕是得不偿失。”
本来只为了阐述事实,可到了最后几句俨然有些意有所指的意思。
“昭和有话不妨直言。”皇后双唇轻抿,眸中暗藏着笑意。
“福王世子被弑一案,不知父皇与母后是何打算?”叶镜璇也不拐弯抹角,如此荒唐的事情,她就不信素来聪慧睿智的母后会看不出。或是已经看出,却因为各种原因忌惮覃侯的势力,想着弃车保帅。
“昭和关心此事,略显反常啊~”皇后饶有趣意的说道。
面对母后的打趣,叶镜璇面色稍有些窘然。不久前被唤到护国寺‘静心反思’的原因本就是自己不愿顺从母后的意思接近楼肃宇,如今她主动问及此事,母后反倒要为难不成。
“此事沸沸扬扬,想不关注也有些困难。那位楼公子近来风头盛得很,却突如其来的卷入这场情杀风波之中,那位褚姑娘我也曾有数面之缘,虽出类拔萃却也非妖姬之象,又焉能不好奇呢?”叶镜璇兴致勃勃的挑眉笑道,仿佛这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丝毫没有担忧之神色。
这些年来,她已经开始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才有资格与人斗智。
“右相掌管着官吏调度。楼肃宇在胥宁毫无关系与背景能予以支撑,行事总不便利,若是成了右相的乘龙快婿,岂非一步登天。”皇后若有其实的分析此事,仿佛将人心思莫得十足,可眼眸中却透着一丝讥讽。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人背景能强过皇家,母后本已打算将皇家予他为靠,若他当真惦记右相手里的那点权利,岂非目光短浅,辜负母后的美意。”叶镜璇抿唇,心底却是一阵无奈,后期此人权势滔天、功高震主时,只会人人忌惮讨好,靠他作背景支持,何来此刻的诸多猜疑。“母后,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人就算再难驾驭,也总有破绽可寻,这次不妨让女儿做个顺水人情,寻个接近的由头。”
“昭和打算如何做人情?”皇后问道。
“人情还需母后成全。女儿听说,事情发生后辛奴去了趟刑部,将金鳞带走了。”夫君虽说只有三天牢狱之灾,可自己却不能让他再留在大牢之中。既然指证之人是金鳞,那么此事关键自然也在他。当年金鳞入红楼时,母后让辛奴再三劝返,而前些日子骤然失踪母后不但不过问,甚至不同意自己寻访,本就觉得有异。
皇后赞赏的看着叶镜璇,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女儿已能独自看穿世情,“人可以给你,人情也让你去做。不过,昭和你当真想明白了?”
“人握着右相或者父皇手中,总不如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妥当。更何况刑部炼狱之中尚能泰然处之,此番心性气度,实令昭和佩服。与其便宜旁人,倒不如便宜自己,昭和比起褚绯月也是不差的。”叶镜璇神色中带着几分钦慕之色,似是想到什么唇边扬起弧度,有些小女儿的心思。
“即你有心,母后也不反对,只是行事小心着些。此人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捉摸,任何情丝错觉恐都将是他算计的手段,你心底自要清明,保住分寸。”皇后谨慎的说道。她担心自己这未经情爱的女儿被人以情爱所欺,到头来苦的终归是自己。
叶镜璇焉能听不懂母后之意,神色上未有二致,心里却是满心歉意。对不起,母后,请恕女儿不能将事情的原本告知与您,只是世事变幻难以预料,在您的心中相同,胥宁的国祚高于一切,为此您可以牺牲所有;但在女儿心中,楼肃宇似乎更重一些。
“女儿知道。”叶镜璇福身,平静的回道。
金鳞的证词、刑部的调查,不知名的暗中助力。此事很快水落石出,非但楼肃宇安然无恙的走出刑部打牢,反倒牵连出福王暗中勾结云归之事。此事可是极巧,皇上的御林军在长街察觉有云归人鬼鬼祟祟的潜伏在内,暗中追捕之余发现此人竟逃到福王府,御林军统领将此事上奏陛下,陛下即刻下令彻查,最后竟在王府内的密室中搜出福王与云归肇圣夫人的私信,信件中涉及甚广,甚至包括当年陛下‘北寻’的踪迹,此事引发一片哗然,陛下后怕之余,使雷霆手段将福王收押。
“福王可真够蠢的,这种私信竟也不毁掉。”马车中,绿漪同叶镜璇说起此事时,满眼的不可置信。
叶镜璇只是勾唇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是毁掉了,肇圣夫人允诺的金银财帛,今后的富贵绵长如何兑现呢?”
“那福王本就是皇亲,为何还要作这叛国之举?”绿漪疑惑的看着她。
“如今胥宁势弱,云归势强。边关战事也是屡战屡败,在国人心中云归与迦叶攻入皇城,入住凤栖是迟早的事。你莫要忘了,当初云归攻入,陛下仓皇逃窜,云王伯因幼年时曾被大师誉为仙童转世,被大锅烹煮分尸而食的惨状。”这一点叶镜璇还是明白的,有些人觉得未雨绸缪保住性命才是上策,并非人人都是爱国之人。也就是为何打仗,hàn jiān频出的原因之一,或为生存、或为利益,连最起码的尊严骨气都丢干净了。
“云归简直就是一群畜生!”绿漪愤恨的说道。
叶镜璇想到这些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与楼肃宇的关系,宫中仅你一人知晓,暂且瞒着不得透露旁人。”
“是。”绿漪恭敬颔首,她懂得分寸。
楼肃宇之事,刑部探查的结果乃是福王世子私行败坏,抢夺红楼金鳞公子为自己禁脔,为床榻之持久,服食过量的药物导致下手没有轻重,被难堪承受的金鳞公子以bǐ shǒu毙命。福王世子亡故之后,刚好被迷路的朝议大夫撞见,借机陷害。这种涉及皇家私密,六分真四分假的东西,也被刑部编排得lòu dòng百出,也是颇令人汗颜。
楼肃宇被刑部侍郎恭敬送出时,外头的光线让人有些不适,稍微阖上眼眸定了定心神。再睁眼时就看着叶镜璇从马车旁朝他走来,明眸善睐、俏丽可人,不由回之一笑。
“本宫纡尊降贵亲自来接,楼大夫当感荣幸?”叶镜璇负手着重了一下纡尊降贵四字,身子微微前倾,眼眸轻扬,竟平添了些俏皮之感。
楼肃宇眼眸含笑,双手平抬行过大礼,道:“在下荣幸之至。”
“上车。”叶镜璇看他略显狼狈的模样,既是心疼又是可气。自顾的踩着凳子进了马车,掀开帘子等着他,见他似面带迟疑的模样,不禁危险的眯起眼睛,“嗯?”
楼肃宇满心宠溺,无奈的迈上马车,余光却在不经意的往某暗处轻扫了一下,眸色微闪有些意味深长。
而暗巷中戴着斗笠的褚绯月带着侍女,看着他不顾世俗眼光上了昭和公主的马车,心中满是嘲讽。从她打探得来的消息,昭和公主应从未离开过凤栖,除却当日在西街相遇根本没有交集,此番不过是将金鳞带过来就与之有了牵扯。前世,自己做了那么多都得不到他回头一顾,就算定下婚约仍守着男女大防,不敢雷池一步。为何昭和公主只是轻飘飘的一两句话,就能让他甘愿俯首,听命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