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看到儿子眼中的决心，内心安慰，用手缓缓从箭袋中抽出一枝利箭。
“勖儿，此箭你收好了，记住，朱阿三是我们世仇，我与他争战大半辈子，他如今却越发猖狂；可惜我不能亲自砍下他项上人头，以报上源驿之仇。”
“当年我出兵助他，他却借机伏杀于我，若不是三百亲卫拼死掩护，那还有今日的为父！可怜将士们跟随我多年，竟全部死于奸贼暗算。”
“幸得当日雷雨相助，我才侥幸走脱，拣了条性命。有此血仇，定不可与此贼子议和，切记！”
“孩儿明白。”李存勖双手郑重接过。
张承业在旁听着这番话，默然不语，默然感慨。
回想起当初在唐昭宗身旁的岁月，颇受信重的时日历历在目。
皇宫里与他知交多年的宦官早已被朱温斩尽杀绝，自己也险些死于之后的捕杀令。
对于朱温，他一样深恶痛绝。
为唐、为晋、为己，也誓将灭梁作为自己人生最后、最重要的目的。
他完全理解李克用的遗憾，作为李克用多年的老友，两人的目标已完全重合。只是老友未完成的担子对年青人来说真的是太重。
李克用几十年来尚被朱温逼得处处下风，李存勖就算是虎父无犬子，又能拿领土面积、军马将士、钱粮赋税都倍强于河东的朱梁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对抗尚且如此艰难，还要破之，谈何容易！
要与朱梁对抗，自己实力不济的情况下，唯一的助力就是那不可靠的盟友，刘仁恭建立的燕国了。
好在晋、燕两国最重要的敌人都是朱梁，联合起来勉强能维持态势上的平衡。
这时，李克用抽出第二支利箭。
看向李存勖说了一番让向来持重的张承业更为震惊的话。
“这第二支箭，是要你扫平燕国，擒杀刘仁恭！”
“当初，他有难来投，我待他不薄，幽州是我晋军打下的，交付于他，”
“没想到此人反复无常，翻脸负义，我军危机之时竟不发一兵一卒！陷我与危难之中，否则为父怎么会败于朱温之手。”
“勖儿，你定要杀此人，出我恶气！”
李克用说到此处，只觉得胸口郁闷，便稍作停顿。
“孩儿知晓，定要给父王出了这口恶气！”李存勖平静地答道。
张承业看看神色淡然的李存勖，仿佛这孩子压根不知道此诺之不当，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更是长叹。
若是执意如此，岂不是再竖强敌，破朱温更是镜中水月，连苟延残喘亦不可得。
李克宁在床侧神情上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心中也甚是吃惊，如按兄长吩咐，这不是自找死路还是什么，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就会这样愚蠢的败掉？
看侄儿的神情似乎一点没有异议，他心中颇有不忿：
兄长啊，你糊涂啊！原先晋阳城中都说兄终弟及，没想到你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家孩儿。
今天又说此话，可见是一错再错！
要平梁地，已是奢望，要再平燕地，是跪在老虎面前喊恩人---自找死路！
李存勖这小辈好一点最多也就能消灭刘仁恭，差一点自家的河东说不定都会彻底丢光！
李克用无暇顾及几人想法。
喘息片刻后，径直抽出第三支箭，交予李存勖，说道：
“最后，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征讨契丹。”
“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原来与我结为兄弟，约好共同对付朱温。”
“可是朱温势大，称帝以后，他就背信弃义，私下里与梁交往，置当年与我的盟约于不顾。对于为父来说，这是一种不能忍受的耻辱。”
“你拿着的这支箭，就是记着击败契丹，为父雪辱！”
此言一出，张承业、李克宁及堂下几人都目瞪口呆，做木鸡状。
郭崇韬在堂下也听到此话，心中激扬，
心中冒出一个念头：疯狂，实在疯狂！
见过性情中人，没见过这般性情的，三箭之誓就是要出三口恶气！
原来人生的繁华不过是一场疯狂的任性。
郭崇韬没想到的是许多年后，也有人这么感叹着他。
耶律阿保机何许人也？
乃辽国开国皇帝，史称“辽太祖”。
其人通汉语，喜欢任用有才学的汉人为谋士。
在领地内部分地区置州县，立城郭，定赋税，模仿汉地的制度来管理在战争中俘掠的大量汉人。
在他的改革下，契丹社会在奴隶制成分仍占重要比重的情况下，封建制成分得以迅速发展。
此时他已统一契丹八部，拥兵三十万，其直属“大帐皮室军”之精锐名贯中国北方。
想到此节，卧室中，人人呼吸有些沉重。
只听李存勖言语明朗：“父亲放心，孩儿记下了。”
李存勖没有去想那么多，不是他不知道担子有多重，而是他一开始就没有试图去追求长久的安全感。
对他而言，周遭环境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安全过。
如果他觉得安全了，就有可能已危机暗藏。
真正的安全感，只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
父亲要求的结果虽然堪称奇想，可人生不正是如此方才有趣么。
但身旁众人面面相觑，皆觉结果无望，过程堪忧。
既然说到结果与过程，就提一个问题：
“你是重视结果还是过程。”
答曰“重视结果”，或许行事太功利。
其实人生几十年，如果一路自虐，丢弃太多美好，回首起来往往怅然若失，得失难评。
答曰“重视过程”，或会被人称虚伪。
因为很多人觉得不追求结果的过程就是耍流氓，属于虚度光阴。
答曰“前期重视过程，后期重视结果。”
哈哈，辩证唯物主义表学太好，莫要投机取巧的答题。
现在，李存勖重视的只不过是父亲的最后愿望。
信心真正的归属，在于他的内心深处，对自己命运的把控。
因为最大的对手永远都是自己。
“倘若是别人定是不可能，若是我则未必不可能。”
堂下的郭崇韬听到堂上对答后也是这么自负着，他认定信心来自于自身每个阶段性目标的实现。
李存勖究竟如何，且看他的后续表现吧。
看着寒光闪闪的箭镞，面对父亲灼灼的目光，李存勖一字一顿地说：
“父亲请放心，孩儿谨记，今生必扫燕、灭梁、破契丹，达成父王夙愿，奉箭于宗庙、光大祖业！”
李克用听到这句回答，深深地看了看他，儿子坚毅的脸上透着决然。
这才转过脸，对着站在他床边的张承业，这个跟了他半辈子的宦官，说道：
“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了。”
说到这里，李克用几乎落下泪来。
他拉着张承业的手说:
“我这个儿子志向高远，希望你尽心辅佐他。”
他相信张承业，他们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
这个品德高尚，个性耿直的人，一定会不负所托。
李克用又拉着他的弟弟李克宁说:
“你这侄儿眼光深远，必能完成我的遗志。你要好好教导他，助他成功。”
然后，对堂下大将吴珙、掌书记卢质等几人，多加勉励和嘱托，言语间竟是有些恋恋不舍。
当夜，晋王薨，享年52岁。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