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工作异常忙碌,虽然增加了两台新机器,可是因为各个工地都赶着在春节前完成既定的任务,需要完成的订单非常多。石志钢做早班,为了和做晚班的才叔说说话,每天他都会特意晚回家。才两个星期,他就感到体力不支了,经常感到头晕恶心,不想吃饭。他心里知道这是因为上次生病以后,没有好好休息,加上工作繁忙造成的。他的身体明显地消瘦了,眼睛深陷下去,腮帮上的肉也没了。
年三十早上,石志钢刚到公司,阿权就对他说要开会。在车间的一个角落,下夜班的人和上早班的人集合在一起,等着听陈经理的讲话。
石志钢一眼就看到了才叔,他上去打了声招呼。才叔也笑了笑,点点头。
陈经理满面春风地走到大家面前,用yīng yǔ高兴地说:“老板知道大家最近很辛苦,决定每人多发一个月的奖金。”大家听了都高兴地鼓起掌来。
陈经理又接着说:“今天是除夕,公司做半天,如果手里的工作做完了可以离开,要通知我一声。”大家听了都是欢欣鼓舞,盼着能早点儿回家。
陈经理特意把石志钢叫到办公室,对他说:“阿石,最近你work very hard(干得不错),我跟老板说你有mc还来做工,老板说过了年给你加薪。”
石志钢听了有点儿感动,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承认。他感激地对陈经理说:“谢谢陈经理!谢谢!”
陈经理又说:“还有,过了年工作没有这么忙,才叔没有来了,你还像以前一样。”
石志钢感到有些突然,也没敢说什么,答应了一声,走出了经理办公室。他替才叔感到不值。
走出经理办公室,石志钢看到才叔正准备离开,赶紧跑了过去。
才叔见石志钢过来,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说:“ah tan(陈经理)跟我讲了。”
石志钢无言以对。
才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才叔,过年我去给您拜年。”石志钢肯定地说。
“好啊!”才叔爽快地答应了。
石志钢从裤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笔,递给才叔。
才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的地址和联系diàn huà。
上午,大家照常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下午两点,办公室的人和马来西亚人都回家过年了,听说每年的这一天,连接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新柔长堤都会塞车,如果晚一点走恐怕要明年(过了午夜)才会到家,所以那些马来西亚籍的员工到时间就都跑了,公司里只剩下陈经理、石志钢和几个印度工人,他们把最后的一批货赶完,五点钟都离开了公司。
离开公司前,石志钢给李昂的呼机发了一个短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他在地铁里时,李昂回复:今天跟几个同事一起吃年夜饭,晚回。
石志钢一看,心想:看来今年的年三十要自己一个人过了。来到小贩中心,华人的摊位都已经关档。他来到印度摊位,看了看里面的食物,点了黄姜饭、鸡肉和蔬菜,他以前看阿权吃过这种饭,现在趁这个机会正好尝一尝。
饭和菜都没吃出什么味道,石志钢心里想着等一下给家里打diàn huà应该说些什么。忽然,他想起今天早上在门卫的印度人给了他两封信,一封是张敏娜来的,一封是上海来的,应该是杨晓波写的,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背起包来到组屋楼下的石桌旁坐下,先打开了杨晓波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志钢、李昂:你们好!
我那天与你们分别后,很顺利地就到了上海虹桥机场。我爸妈来接我,我妈一见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我又黑又瘦,肯定吃了不少苦。其实在新加坡时不觉得怎样,只是每天去做工,现在想起来真的挺辛苦的。我没跟我爸妈说我住院的事,只说跟朋友出去玩,钱包被偷了,银行卡也不见了,里面的钱全被取走了。我爸妈没说什么,只是说平安回来就好。
我先回宁波父母的家里休息了一个多月,回到家我才知道原来我在新加坡只两个多月,竟然瘦了八公斤。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我的体力很快就恢复了。之后,我又回去了上海,在一间建筑公司工作,跟在新加坡做的差不多,不过在这里就轻松踏实多了,先不说工作内容比较简单,单就心理上感觉没有那么大压力。你们在那边工作不容易,一定要注意身体,实在不行还是可以回来。这次我找工作发现,像我们这样正规大学毕业,特别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找一份好工作不难,进外企也可以,待遇都不错。
这次我在新加坡的遭遇,多亏了有你们两位大哥,如果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跟你们借的钱,我已经在三个星期前按照你们的地址分别汇出去了,请通知家人查收。
不多写了,再联系。
祝你们工作顺利!心情愉快!
晓波
199x年1月x日
看完了杨晓波的信,石志钢愣了半天神,他好像看到了杨晓波到机场与父母相见的情景,还有他拿着简历去求职,最后在建筑工地指挥并监督工人工作,大家说着乡音,一视同仁,在祖国的国土上为建设自己的国家出力。多好啊!如果我没有来新加坡,我不是也是在研究所跟同事们一起开会讨论革新方案吗?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涌动,既羡慕又嫉妒。
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了张敏娜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志钢:
来信收到了,大概知道了你的情况。我和爸妈都商量过了,我们还是决定去看看你,彤彤每天吵着要找爸爸。我大概算了一下,我和彤彤的机票大概要一万元人民币,到你那边就住在你的公寓,我们自己做饭吃也不会花多少钱。
钱你不用担心,现在你只要帮我们办签证就行,哪怕我们只呆一个月也好。
高军坐了你的位,现在是林机室的副主任。
家里还是老样子,不用惦记,健民他们准备“五一”结婚。
有空给家里打个diàn huà。
不多写了。
祝好!
妻:敏娜
199x年1月x日
张敏娜的信写得很坚决,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来了,而且是跟彤彤一起来。石志钢的眉头紧锁,忽然有一种要抽烟的冲动。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今天是年三十,还是没忍住,他要过一把烟瘾。
在杂货店买了烟和diàn huà卡,石志钢又回到了小公园。他找了一个露椅坐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着,深吸了一口,压在胸口的大石似乎变轻了很多。对面的组屋里不时传出大人和孩子们开心的笑声和喧哗声,还有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这个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吧。他想起在哈尔滨的时候,母亲早早就开始做过年的准备,包很多饺子和粘豆包放在篦子上,往院子里一放,一会儿就冻起来了,还有腌蒜茄子、积酸菜……。年三十这天,一大早母亲就开始炖鸡炖鱼,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去把小区里几个孤寡老人接到家里,大家围着一桌菜有说有笑,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其乐融融。多么令人怀念!
看烟要吸完了,石志钢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很久没有吐出来。在岳父母家,去年年三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天晚上,也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喝酒吃菜,几个年轻人陪着岳母打麻将,其他人就坐在一旁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张敏娜抱着刚半岁的彤彤,一边看联欢晚会,一边跟打麻将的几个人说笑,彤彤也是很高兴一直“咯咯咯”笑个不停……。
石志钢不想再想了,看了一下手表,快十点了。他匆忙找到一个公用diàn huà,先给母亲打diàn huà,打了几次都没有人听。他很疑惑:今天是年三十,家里不该没有人啊?
看diàn huà打不通,石志钢只好先打张敏娜家的diàn huà。
“喂,敏娜。”
“喂,志钢,全家人都在等你的diàn huà。”张敏娜的声音很兴奋。
“家里人都好吗?”
“好。你还好吗?”
“我还好,刚刚把节前的工作忙完了。”石志刚的语气透着轻松。
“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今天刚收到。”
“过了年,你抓紧办我和彤彤的签证。”张敏娜快人快语,单刀直入。
石志钢赶紧岔开了话题:“我们刚发了奖金,老板今天说因为大家很辛苦再多发一个月的,过了年我先把钱给你寄回去。”
“你发奖金了?多少?”张敏娜又开始兴奋了。
“这次年底总共发了两个月的奖金,因为我才做了半年,所以拿一个月的。过了年我就寄回去。”
“能寄多少啊?”张敏娜着急地问。
“我看两万人民币吧。”石志钢答。
“两万!这么多!真不错!我総uì dǎng龉茫亩裾舛。湍堑愣拦ぷ省!闭琶裟群苄朔堋?br />
“欠的钱还差多少?”石志钢问。
“除了跟爸妈借的钱,基本上都还完了。你在信里说的那个朋友的钱收到了。这钱怎么让你的朋友从中国寄啊?”张敏娜显得有些疑惑。
“一言难尽。”石志钢不想说太多。
diàn huà里传来岳父岳母声音,石志钢听到张敏娜在diàn huà里尽量压低声音说:“志钢说过了年给家里寄两万回来。”
石志钢听着张敏娜兴奋的声音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心里说:敏娜,你知道这钱我是怎么赚来的吗?
“当初我総uì dǎng龉淮恚慊共辉敢馊ァH绻龉缓茫裁疵扛鋈嘶苟枷骷饽源龉剑俊闭琶裟鹊纳艉芙景粒幸坏汔凉帧?br />
“今天是三十儿,北京挺热闹的吧?”石志钢又把话题岔开了,他知道如果他不把话题岔开,张敏娜能讲出一堆例子来支持她出国好的论点。
“嗯,挺热闹的,这不全家人一边儿看联欢晚会一边儿包年夜饺子呢!”
“给爸和妈,还有全家人拜年。”石志钢眼前浮现出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过年的情景。
“爸爸,爸爸。”diàn huà里传出了彤彤的声音。
“哎!彤彤!彤彤!爸爸在这儿呢!”石志钢听到女儿稚嫩的声音所有的烦恼都忘了,对着话筒大声地叫着女儿。
“爸爸!爸爸!”彤彤又大声地叫着,声音异常清晰。
“彤彤,爸爸好想你啊!”石志钢对着话筒大声地说。
“爸爸……想……,爸爸……想……。”彤彤断断续续地说着。
diàn huà里又响起了蜂鸣声。
“志钢,我们去新加坡的事儿……。”张敏娜的话还没有说完diàn huà就断了。
diàn huà里响着“嘟嘟”声,石志钢却没有把话筒放下,好像一下子头脑里充塞了很多事,让他理不出头绪。
“are you done(你打完了吗?)”
一个声音从石志钢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一位印度客工正等着用diàn huà。他连忙说:“sorry! sorry!(对不起!对不起!)”挂了diàn huà。
石志钢想起来刚才给母亲打diàn huà没人接,于是他又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张diàn huà卡,找了一个公用diàn huà,再次拨了母亲家的diàn huà号码,可是连打两次还是没有人听。他心想:家里肯定出事了,这个时间家里不应该没有人。他站在一边又点了一支烟,边走走抽,他心烦意乱,既担心着母亲,又想着张敏娜和彤彤来新加坡的事。
回到住处,一个人都没有,平时感觉异常拥挤的房子现在却空空荡荡的,黑漆漆的房子有点儿瘆人。石志钢听李昂说过,新加坡有个小印度,印度人很喜欢节假日或周末去那里聚会,明天是公共假期,相必这些印度人一定也是去小印度狂欢了,那几个缅甸人和福建大哥们可能也是找机会出去聚会了,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将在这黑屋里度过除夕之夜。
看到呼机在闪,李昂留言:在同事家过夜,明早回。此时的石志钢感到异常的孤独,他慢慢爬上他的床铺,拿出了杨晓波和张敏娜的信,又看了一遍。杨晓波写:不行就回来吧。张敏娜写:高军坐了你的位,现在是林机室的副主任。杨晓波和张敏娜说的话在石志钢的脑中一遍遍交替出现,他问自己:我还能回去吗?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石志钢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看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向四周和下铺看了看,李昂和其他几位福建大哥都在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是几点回来的。他轻手轻脚地去洗漱,回来拿了钱包走出了房门。
石志钢的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母亲那里,想到昨晚打了几个diàn huà都没有人听,他更是焦急不安。找了一个公用diàn huà,他再次拨通了母亲哈尔滨的家。diàn huà响了好几声,终于有人拿起了diàn huà筒。
“喂,妈。”石志钢着急地喊了一声。
“喂。”声音不大,是母亲的声音。
“妈,是我,志钢。”
“哎呦,是志钢啊!刚才我还和你罗叔叔念叨你呢,你的diàn huà就来了。”母亲的声音有点颤抖,“志钢,工作忙不忙啊?”
“不忙。”
“别累着。这疙瘩人们现在都兴吃一种药丸儿,说是保健品,对身体好,过几天儿我给你寄两盒儿去。”
“妈,不用,我啥都不缺。别寄,大老远的,再寄丢了。您身体怎么样?”石志钢着急地说着。
“我还好,只是眼睛有点儿花,今年冬天有点儿腿疼,别的没啥毛病。”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罗叔叔好吗?”
“嗨。”母亲叹了一口气。
石志钢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罗叔叔在吗?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他在医院。”母亲难过地说,“已经住院快一个月了。”
“在医院?什么病?”石志钢着急地问。
“你罗叔叔的胃病这几年越来越严重,我一直都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工作。上个月他还吐了血,去医院一检查说是……胃癌晚期。”母亲的声音开始哽咽。
“胃癌晚期?”石志钢手里的话筒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知道罗叔叔有胃病,可没想到会是胃癌。
母亲停了一下,情绪稳定了一些,接着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可这是早晚的事儿啊!早知道也好,早做安排。”石志钢十分佩服母亲的坚强,就是凭着这股刚强劲儿,她熬过了守寡的日子,可现在她又要孤单一个人了。
“妈……。”石志钢喉头哽咽。
diàn huà里响起了蜂鸣声。
“没啥。昨儿晚上,我煮了几个饺子给他吃,他吃不进去,这不,我回家来熬点儿汤一会儿送过去,他现在只能喝汤。”母亲故作平静地说。
“妈……。”石志钢的眼泪流了下来。
diàn huà里传出了“嘟嘟”声,diàn huà卡用完了。
放下diàn huà,石志钢呆愣了几秒钟,他想回哈尔滨看看罗叔叔,哪怕一天都好。对,开工就去找陈经理请假。
石志钢的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他小时候在地窨子罗叔叔教他读书的情景,一会儿又浮现出上中学时罗叔叔坐在他身边认真辅导他功课的情景,最后他的眼前仿佛看到罗叔叔正躺在病床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整个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石志钢一点胃口也没有,回到房间看到李昂已经醒了,就问他几点回来的。
李昂看其他人还在睡觉,就小声回答:“早上。”他边起床边说:“今天咱们去走走,拍几张zhào piàn儿。”
石志钢高兴地点点头。
李昂示意他等一会儿,然后迅速跑去卫生间洗漱。
石志钢赶紧从xiāng zǐ里找出一件新的白色衬衫,又找出第一天去上班时穿的蓝裤子、皮鞋。
李昂洗漱完回到房间,看到石志钢的打扮,就压低声音开玩笑地说:“去相亲啊?”
石志钢笑了笑回答:“你不是说要拍照吗?”
“咱们去的是公园儿,又不是酒店。”
听李昂这么一说,石志钢只好脱下裤子,又从xiāng zǐ里找出了一件蓝白条纹的t恤衫、一条蓝色的zhì fú短裤和一双蓝色旅游鞋。
李昂迅速地收拾好背包,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圆领t恤衫、乳白色的zhì fú短裤,脚上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两个人这样一打扮,一点也看不出是每天工作十几小时的打工仔,倒像是来新加坡旅游的游客。
两个人拿了背包一同走出了房间。
“吃了吗?”李昂问。
“没。”
“走,我们去吃麦当劳。”
“挺贵的,吃别的吧。”石志钢有点儿犹豫。
“今天是大年初一,哪儿都不开门儿。”说完,李昂拉着石志钢走向巴士站。
两个人坐巴士到了巴士转换站,购物中心里有一间麦当劳,他们走了进去。买好了套餐,刚坐下石志钢想起来杨晓波的信,马上从背包里拿出信递给李昂,说道:“差点儿忘了,昨天收到了杨晓波的来信。”
“噢,是吗?”李昂有点惊喜,他很想知道杨晓波现在怎样了。
李昂拿过信飞快地来回看了两遍,看完了没有说话,开始吃早餐,他们边吃边聊。
“你说杨晓波来新加坡是不是挺不值的?”石志钢边吃边说,“你看,来新加坡四个月,吃了那么多苦不说,还得场大病,几个月挣的辛苦钱都去交医药费了,还欠着中介费五万。如果不来新加坡,不用借钱也不用吃苦,踏踏实实地做着那份设计院的工作,多好。”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石志钢,对杨晓波如此,对他自己也是如此,今天借这个机会,想听听李昂的意见。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这么看的,虽然杨晓波来这里四个月吃了很多苦,也没赚到钱,还得场病,看起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我觉得他得到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经历,只是他的经历是以这种方式得到的,让人同情。你想一下,如果他没有来,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现在坐在设计院的绘图桌前搞设计,看起来是安安稳稳,可是他却失去了这样一个难得的人生经历,有了这样的经历,他应该会更珍惜在国内的日子,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会觉得在国内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不会珍惜。”
听了李昂的一番话,石志钢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他却能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不禁说道:“言之有理。”
李昂继续说:“晓波这次回国,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坏事。现在你看不出来什么,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哦?你还是个预言家?”石志钢打趣地说。
“别开玩笑了,我要是预言家就应该知道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李昂苦笑了一下。
“你的情况比晓波好很多,你的单位是公司(民营企业),而且你的太太也在公司里,回去应该没问题吧?即使回不去,也可以去加拿大找你姐,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我不想回去。”李昂坚决地说。
石志钢不解地看着李昂。
“我毕业没几年就结婚了,结婚的钱都是我父母出的,结婚不久又出国,中介费也是他们出的,我都快三十岁了,不想还依靠父母,所以我想先把这些钱还给他们。加拿大那边儿,我姐夫前几年拿了奖学金去读硕士,后来又拿到了读博士的奖学金,就开始读博士,前年我姐去了,先在学校的实验室工作,现在也是在读硕士。我觉得我如果过去只能去读书,可是我现在不想读书,先挣点儿钱再说。也没想回国,我现在的工作挺稳定的,虽然是做拉长、倒班儿,不过工作环境还可以,比杨晓波的强多了。同事也都挺好的,薪水也不错。”
“那你和太太就这么分着?”石志钢问。
“走一步说一步吧。如果这里稳定了,就接他们过来。如果不行,先回国看看情况再打算。再不行,我就去加拿大读硕士。”李昂的回答很无奈。石志钢心想:哪一个海外游子的心不是跟自己一样?感觉像水面的浮萍,自身的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掌握。又好似天上的浮云,任何一阵风吹来,都会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李昂说他昨晚在朋友家,他的这个朋友前不久拿到了永久居留权,和另外一个朋友联名跟政府直接租了两室一厅,他跟朋友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租给另外********人,四个人住一套房,没有房东,可以自己做饭。昨晚很多中国人都去了,大家包饺子、喝酒、看电视,一直到今天早上。石志钢听了,非常羡慕。
吃完了早餐,李昂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石志钢想反正也没事做,就跟着李昂到了一个叫马林百列的地方。
下了巴士,走过了地下通道,李昂说:“这儿是东海岸公园,在节假日,很多新加坡人喜欢全家人到这儿来玩儿。”
东海岸公园位于新加坡的东南部,是一个沿着海岸长约两公里的免费休闲场所。
刚才,石志钢一走出地下通道就感觉到了迎面吹来的海风。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海边。这里的景色宜人,岸边种植着不同种类的热带植物,海风吹拂着椰树,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传来“哗……哗……”的声音。放眼望去,平静的海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偶尔会传来“呜……呜……”的汽笛声。
这是石志钢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海,面对着蓝蓝的大海,呼吸着带有咸味的海风,他顿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
海滩很长很宽,也很平缓,沙很细,有人在海里游泳、玩冲浪和帆板,很多大人和小孩在沙滩上嬉戏,他们有些在浅海捡贝壳,有些在岸边挖沙坑、堆城堡、抓螃蟹,离岸边远一点的地方,穿着泳衣和便装的人们躺在沙滩上做日光浴。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椰子树下,有许多供人们休息的露椅、八角亭和烧烤台,公园里还有酒家、咖啡店、快餐店和免费浴室,还有租借自行车、滑轮板、滑板、帆板和冲浪板的商店。
“好一派悠闲祥和的景象!”李昂情不自禁地说,“这要是在北京多好啊!”
石志钢也有同感,这南国的海滨景象他只有在diàn yǐng或是电视的画面上看到过,现在这样的画面真实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在感叹这里风景如诗如画的同时,也惋惜着家人不能在自己的身边同欢共乐。他任凭海风吹打着他的面颊、头发和衣服,心中所有的痛苦仿佛已经被吹到爪哇国去了。
这时,一架低空飞行的客机从头顶上飞过,隐约可以听到飞机的轰鸣声。
“快看!飞机!”李昂抬头、用手指着天空大声叫着。
石志钢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抬头望去,果然在随风摇摆的椰树之间,一架白色的客机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机身放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
“国航的!国航的!”李昂更加兴奋了。
石志钢也看到了机身尾部那只红色的凤凰,他喃喃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飞去北京的?”
两个人伫立在岸边,一直目送着飞机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海天合一的远方,很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石志钢知道李昂跟他一样在想念着远方的家乡,他遥望着远方,心里说着:远方的亲人啊!我的身边有如此美丽的风景,而你们却不在这里。正是欢庆佳节的时刻,我站在赤道的海边,翘首遥望着你们,你们也在思念着我吗?
马致远在《秋思》里写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时此刻此景,石志钢真的也想作一首诗:“沙滩椰树海浪,海风汽笛启航,孤影泪眼凤凰。骄阳似火,赤子心盼回乡。”
过了一会儿,李昂轻声问:“志钢,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一辈子就在这儿呆下去了?”
石志钢没说话,看旁边有一个石椅,就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一口一口地吸着。
李昂随石志钢坐在石椅上,望着无边的大海,对石志钢又像是对自己说:“我觉得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每天好像一台机器做着同样的事,现在如此,一年后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这样的生活真没意思!”
“那你想怎样?”
“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有意思的事儿。”
“什么事儿有意思?大家的生活都一样,都得为五斗米折腰。”石志钢像是看破红尘似的数落了他一句。停了一下,他关心地问:“昨天给家里打diàn huà了吗?”
李昂叹了口气:“打了。”
石志钢见李昂的样子不解地问:“都挺好吧?”
“我老婆现在怀孕七个月了,挺辛苦的。每次打diàn huà都哭,你看本来打diàn huà是想让全家人高兴高兴,反而……,嗨,年三十儿的。”
“她也挺不容易的,书上说怀孕的妇女感情特别脆弱。”
“可是她又来不了,我这边又回不去。”李昂的头转向了一边。
石志钢很理解此刻李昂的心情,他把给母亲打diàn huà的事说了一遍,说到罗叔叔生病他的眼圈儿都红了,告诉李昂他想过了年请几天假回国一趟。
李昂听石志钢说过罗叔叔的事,他也为罗叔叔的病难过,一听石志钢想请假回国,就说:“我看这事儿你还是再想一想。我跟你说,我听我同事说有一个中国来的工程师,做了半年想申请永久居留,就去移民厅拿了表格,表格里有一栏是要求老板签字,还要盖公司的章,这老兄就去找老板了。”
“怎么样?老板签了?”
“没签,过了几天他被炒鱿鱼了。”李昂没看石志钢的脸也猜得到他现在的表情。
“炒鱿鱼?就为了一个签名?”石志钢睁大着眼睛看着李昂。
“这不是签不签名的事。”李昂盯着石志钢小声地说:“你说,为什么老板要扣咱们的护照?”
“怕咱们跑了,工作没人接手,找中介还得花中介费。”石志钢老老实实地说着。
“没错,怕咱们跑了。你想想看,如果老板签了字,这位仁兄拿到了永久居民,老板还能控制他吗?”
“可以呀!还可以扣他的护照。”
“扣护照又有什么用,护照只是在出入境时使用的身份文件,在新加坡只要政府承认他是永久居民就行了。”
石志钢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永久居民权是新加坡移民厅给的居住权利,不管你做工还是不做工,都可以在新加坡居住,与公司没有关系,所以公司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的去留。”
“一点儿都没错。你想想看,你拿着申请表去找老板签字不是明摆着你不安心工作、想跳槽儿吗?”李昂盯着石志钢一板一眼地说。
“有道理。”石志钢沉默了。
李昂继续说:“所以我说你请假的事再想想,从老板的角度,你拿了护照回家,不管几天,如果你不回来了怎么办?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
“也就是说,我去请假,他会认为我想跑。”石志钢看着李昂。
李昂也看着石志钢,挑了挑眉毛。
石志钢的眉头又锁在了一起,他的心里很难过,如果不快点儿回国,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罗叔叔了。
李昂把手搭在石志钢的肩上,同情地说:“看开点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石志钢向远处望去,随着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一对父女引起了他的注意。远处有一位年轻的父亲正和一个小女孩在堆沙堡,那个小女孩也就两三岁的样子,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小女孩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像极了彤彤。他觉得那个父亲好像就是他自己,那个女孩儿就是彤彤。看着女孩笑,他的脸由阴转晴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张敏娜说的来新加坡的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李昂在一旁看石志钢的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知道他又在想家了,就说:“走,这么好的风景应该拍几张zhào piàn儿。”说完站了起来。
两个人边走边拍,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他们两个拍了几张单人照,还让游人帮忙拍了合照,也拍四周的风景和植物。
忽然,一棵翠绿的、一人多高的植物吸引了石志钢的视线。这是一棵热带的灌木植物,有点像香蕉树,但叶子与香蕉树不同,是长长大大的,颜色是油绿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油亮的光泽。从树的半腰处伸出一串红、黄、橘黄掺杂、看似花朵的枝叶,与其他植物不同的是这枝叶不是向上长,而是垂下来的。那不是花,因为它根本就是叶状的,叶子的形状好像一种热带鸟的嘴一个叠一个,又像是鸟的翅膀张开着要飞翔。石志钢立刻拿起相机把它拍了下来。
沿着海岸,在一些地势较高的地方,因浪头较大,修筑了人工防护堤,许多人坐在堤堰上钓鱼或钓螃蟹。石志钢和李昂找了一个较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石志钢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李昂:“你说,要送礼送什么好啊?”
“那得看你送什么人,为什么事儿。”李昂拣了一小块石头扔进海里。
“嗯,送给我的上司,不是,同事。”石志钢支支吾吾地说。
“到底是上司还是同事啊?”李昂看都不看石志钢,在他看来买东西这都不算什么事。
“同事。”
“男的女的?”李昂心不在焉。
“嗯,女的。”石志钢吞吞吐吐。
李昂慢慢把头转向石志钢,盯了他几秒钟,说:“不对,看你说话的样儿,有情况。”
石志钢反问:“什么情况?”
“为什么要买礼物给女同事?”石志钢知道李昂误会他了,就把他跟罗丝玛丽之间的事说了一遍。李昂听了点点头,肯定地说:“嗯,她喜欢你。”
“别开玩笑。”石志钢推了李昂一下,“她比我大。”
“多大?”
“好像38。”
“38怎么啦?你不知道现在流行姐弟恋。”李昂半开玩笑地说。
“她是搞人事的,我的情况她应该清楚。”石志钢认真地说。
看石志钢认真的表情,李昂笑了起来,说:“逗你呢。我也是觉得虽然新加坡人的祖先是从中国来的,但是现在中国和新加坡的文化差异太大,即使都是华人,可以用华语沟通,很难有共同语言。”石志钢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昂建议石志钢也是买补品送过去,女生都喜欢美容,可能可以考虑买燕窝。石志钢一听满口答应,还是李昂见多识广。
石志钢又说:“那天坐罗丝玛丽的车,她说我们的居住环境不太好,现在又存了点钱,可以换个地方,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李昂兴奋起来:“哎呀,我早就想搬家了,又怕你嫌搬家以后房租贵,所以一直没敢提。”
石志钢也高兴了:“你如果没意见,趁这几天放假,咱们去找房子。”
李昂告诉石志钢为了不给中介费,他的中国同事都是自己贴广告找房子的。石志钢同意他的做法。
“我们公司初三开工,到时候我把找房广告打印出来,多复印几份,出去贴就行了。”李昂很爽快,他工作的地方有电脑和复印机,这些活给他干正合适。
“你们初三就开工啦?”石志钢问。
“我老板是印度人,不过中国年。”
“哦,这样啊。那初四我去贴。”
接着两个人商量着广告要贴在什么范围,最后选定了几个地铁站周围的组屋。
看天色不早了,肚子也有点饿了,两人开始往回走。
李昂边走边问:“明天有一个聚会,你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聚会?”
“单身俱乐部。”
“什么?你又不是单身?”石志钢看了李昂一眼。
李昂狡猾地笑着,说:“在中国,我不是单身,在这里,我现在单身。”
石志钢笑了笑,摇摇头,他对此不感兴趣。他想起来年三十儿那天跟才叔说要去给他拜年,就说:“明天我会去一个同事家里拜年。”
“什么同事?”
“我师傅。”
“就是你第一天去做工那个倔老头儿?”
“嗯,他是才叔,过了年他不来了做工了,年前是来帮忙的。”
“资本家就是这样,用你的时候拼命用你,用完了就一脚踢开。这就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李昂又开始发表感慨了。
“好啦。”石志钢笑着拍了拍李昂的肩膀。
两个人照着原路走进了地下通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