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双叉岭独自一人行走,再无妖魔。
但是野兽成群,虎啸连连,荒山密林,寸步难行。
他是这个时候碰到刘伯钦的,初见时他头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一对麂皮靴。手持钢叉,背负长弓,虎背熊腰,长相伟岸,很有上古之风。
三藏见到人,又喜又惊:“大王救命!大王救命!”
刘伯钦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冲撞。”
三藏这才放心:“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著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
刘伯钦客气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
三藏求之不得,牵马随行。
正行间,平地风起。
刘伯钦挽住缰绳,忽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
三藏闻言失色,一只斑斓猛虎慢慢转出。
一眼望见刘伯钦,急回头就走。
刘伯钦执了钢叉,拽开步,大喝一声:“哪里走!”大踏步追将上去。
那虎见躲不掉,回头欲斗,早被刘伯钦一叉上去,结果了性命,拽着耳朵,拖到三藏面前,脸不红,气不喘,脱口道:“造化!造化!这身虎肉,够长老食用几日。”
三藏见此神威,连连称赞,如果有这样人同行,害怕什么妖魔鬼怪。
三藏随刘伯钦来到家门,迎出来三四个门童,形状恶怪,不似常人,不言不语将死虎拖入院中。
刘伯钦吩咐:“赶早剥了皮,煮熟待客。”
里间就坐,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
面对满屋豺狼虎豹皮毛尸首竟似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三藏讶异。
刘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
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
老妪望着三藏,但觉眼熟,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
刘伯钦介绍:“母亲呵,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
老妪一听,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满面堆笑,道:“好!好!好!就是请他!”
嘘寒问暖,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果然:“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还请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再上路可好?”
刘伯钦当下请求,三藏自无不允。
晚饭时,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端来。
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
刘伯钦沉吟半晌,有些不高兴:“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
三藏连忙解释:“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
刘伯钦皱眉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
三藏双手合十:“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刘伯钦的母亲这时赶过来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
刘伯钦疑惑:“素物何来?”
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
母亲从未如此反常,刘伯钦疑惑,却不好阻拦。
母亲安排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很是用心,三藏看了都有点过意不去。
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
老母请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
反常必妖。
三藏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对于刘氏得过分殷勤,没来由的不安,不知如何自处。
刘伯钦另设一处作陪,闲话不提。
老母再三叮嘱好好款待,刘伯钦未敢怠慢,直至伺候入侵方走。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细致周到,请开启念经。
三藏念经文、献香火、烧纸马以及荐亡文书,做完佛事,各自安寝。
幽冥地府。
十殿阎罗拿着荐亡文书,至地藏王菩萨处。
地藏王菩萨缓缓睁目,淡淡道:“款待之情,自当相报,况那刘伯钦母亲举止反常,似乎知晓什么,若无响应恐难脱身,难以善了,不如略施小惠,宽其心,堵其口——贫僧建议:自九幽之处找寻那刘伯钦父亲,破例免去他各种刑罚之苦,令他托梦回阳,告知家人已投生中华富贵人家,以替金蝉子还人情,众阎君以为如何?”
十殿阎罗点头称赞。
当夜,刘宅阖家老幼俱各梦到老主人。
只言“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
再三嘱托不要怠慢。
众人惊醒。
相互说了梦境,竟然相同,可见事情不虚。
刘母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儿辈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
三藏回礼:“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刘伯钦多有馈赠,三藏分文未取:“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
无奈,刘伯钦为之牵马上路,送至两界山止。
“前方不归我管辖,我只能到这了。”刘伯钦准备告辞。
“烦请再送一程!”三藏再三恳请。
话音刚落,山脚下忽然有声如响雷,震耳欲聋,却满是欢喜之意,回荡山间,久久不息——“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
三藏心惊,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
刘伯钦道:“是他!是他!”
三藏问:“是甚么老猿?”
刘伯钦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
三藏依从,牵马下山,并未想到刘伯钦一家隐居深山不与外人通讯,如何知道这许多上古隐秘?
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
三藏近前细看,见这猴子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长苔藓,耳生薜萝。手、耳、眉眼尽是泥土。
可喜的是,眼睛还能转动,开口还能说话,活得好好地。
刘伯钦胆大如虎,上前去与他拔去鬓边草,问:“你有什么说话?”
此人不简单,好像不是平常人。
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过来,我问他一问。”
刘伯钦自讨没趣,三藏早已听闻,上前道:“你问我甚么?”
那猴抬眼:“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
三藏点头:“我正是,为什么要问这?”
见问对了人,那猴如实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不久前观音菩萨经过此地,说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请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因此昼思夜盼,只等师父来救我。脱困之后,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
三藏听了,自然高兴:“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可惜我没有斧头利器,如何救你出来?”
猴子笑道:“不用麻烦,你只要肯救我,我自有办法出来。”
三藏诚恳道:“我自然想救你,可是大山压着,你怎么出来?”
那猴努力抬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上去便能看见,只要轻轻将帖儿揭起,我马上就能出来了。”
三藏闻言,回头恳请刘伯钦道:“太保,我与你上去走一遭如何?”
刘伯钦沉吟:“不知真假,谨防有诈!”
那猴早听到,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三藏不疑有他,不仅仅是因为面前有刘伯钦在,胆色比以往更壮一些,更多时候,他看着这脏兮兮得脸,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莫名中,总有亲近之意。
也许,这就是缘分,该着他做我徒弟。
三藏如此想着,看着刘伯钦,眼中神色已经显露一切。
刘伯钦牙一咬,扶着三藏,复上高山,只见那山峰顶处,果有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不远处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
三藏并不去揭,而是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如果我和下面猴子真有师徒之分,揭得金字,救他出来,同证灵山;否则,便是个凶顽怪物,在此花言巧语欺骗弟子,若是如此,便让我揭不起这金帖。”
一番话说完,三叩九拜,伸手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帖子应手而落。
三藏拿在手中还未看仔细,忽然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只听半空中有声音叫道:“圣僧,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难满脱困,吾等回见如来,缴旨去也,特此告知。”
一阵风过,一切恢复平静。
静得异常。
有些暴风雨前夕的压迫。
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孙悟空心血翻滚,忽然在山脚高喊让三藏与刘伯钦走远些,再远些,约莫十里开外,忽闻得霹雳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
众人皆惊,惊魂未定,不知道猴子已什么时候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
拜了四拜,急起身,望着刘伯钦,拱手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
口中称谢,面上却并无多少感激之意,说完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不再客套。
似乎并不喜与刘伯钦多言。
那马见了孙悟空,腰软蹄矬,战兢兢站立不住,甚是神奇。
刘伯钦倒想看个究竟。
只是那猴子总背对他。
“徒弟啊,你姓甚么?”三藏满心欢喜,在后面忍不住问。
孙悟空道:“我姓孙。”
三藏点点头:“我与你起个法名,怎么样?”
猴王回头:“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
三藏一愣,继而喜道:“当真缘分,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就叫行者,好么?”
悟空点头:“好!好!好!但凭师父尊意。”
却并不多言。
那刘伯钦见孙悟空一心收拾行李要走,有意无意很少说话,似有逐客之意,只得与三藏告别:“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却告回。”
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
刘伯钦回到家中将经历告知母亲。
刘母皱眉:“那取经的三藏,如果没记错,近五百年他似乎已是第十次打我们门前经过。你父在世时便看出他的奇怪,留意观察,四五十年必然经过一次,如此往复,至此已足十矣。你父猜测此人或有天谴,但观其气绝非等闲之人,不可等闲视之,曾言若以后遭逢难事,再经遇到,坦言相求必有奇效。没想到最后应在这里。只是此次似乎有些不同,竟寻到石匣下老猿为徒,你父曾言说石猿王莽篡汉时便被压于此处,此时骤然被放,再加上此次取经人遭遇的不同,处处透着奇怪,恐天有大变,况且人心险恶,那老猿或许也已从你身上嗅出什么味道,此时或许还不清楚,但日久必有所悟,我看此地已非久留之地,早搬为上。”
刘伯钦深以为然。
五行山,孙悟空乍脱牢笼,万分欣喜,一路西行,不时回头东望,深山老林,诸多隐秘,且随风去吧。
如若有缘,终有解开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