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入得屋内,只见张真人于主座处站立起来,挥手招呼他们坐下。一张八仙桌上,摆放了若干冷热山珍,正中央有一酒坛。
一旁的小道士取过坛子,往每人的碗里倒满了酒。
“真人别来无恙?”戴铎言到。
“好,好的很呐!哈哈哈哈。”
“昨日冒昧来扰,还望真人莫怪。”
“哪里话来,贫道久居深山,能有远方来客畅怀一叙,实乃幸哉。不知这二位是?”
“忘了介绍!二位贤弟,这位便是云外观道长张真人。”接着,戴铎用手指向邬、车二人,对张真人言到:“这位是邬思道邬贤弟,这位是车铭车贤弟,他二位皆是绍兴今科秋闱的秀才。我与二位贤弟甚是有缘,前日偶然际会,此番结伴游览九峰山景致。正巧今日真人云游归来,我等四人岂不是天做之缘,今晚一醉此席。”
说话间,张真人与邬、车二人相互点头致意。但见这张真人六十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体态轻盈,头戴道冠,横插一根白玉发簪,长眉小眼,狮鼻大口,留着一圈络腮胡须,身上的道袍已然褪色,且有三五处补丁。
“我与戴贤弟上次一别已有半年光景。记得我那个俗家弟子凤池,也是贤弟你从我这清净之地,带到了那是非繁杂的花花世界。”
“哦,甘大侠在真人处习得内家拳真法,既动了出山之心,正当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闯荡一番,留下千古侠名。”
“我那个徒弟,于武功确是有些天赋,但于人世间确是少了灵光,唯恐被人驱使利用。戴贤弟要多加提醒,以免他日后误入歧途。”
“那是,请真人放心便是。来来来,借真人这碗美酒,我们先干它一碗,如何?”
四人举起酒碗,都是一饮而尽。
戴铎放下酒碗,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请真人指教。”
“但说无妨。”
“昨日傍晚我等三人来到山门,真人云游前如何知道有三人即将前来云外观的呢?”
“哈哈哈哈,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前日贫道夜观天象,见紫微星东移,欲知其究竟,故而占得一卦。”
“不知真人占得的是哪一卦?”
“乃需卦之上六爻,爻辞曰:有不速之客三人来。”
“哦,那我等三人岂不成了不速之客!”戴铎面带微笑调侃道。
“非也。此不速之客之意乃是不约而至也。且爻辞曰:敬之,终吉。哈哈哈哈,故我早早折返,设席以待啊!”
“看来真人于卜卦之术亦有造诣呀!”邬思道言到。
“卜卦之术乃江湖术士谋生之技也。易经之理包罗万象,天人相合,乃通天地之道。卜卦之术只是其皮毛耳。人于斯世,不应尽信卦术之言,当深悟易经之理,以元、亨、利、贞为守身之道,则命运自当变化也。人若尽信江湖术士之言,躺在家中等待富贵则已,岂不愚夫。人若悟得易理,即是卜得一生穷困,但当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必可调和阴阳,扭转乾坤,得可期之福,得累世之厚报也。”
“易理之精髓为何呢?”邬思道闻言问到。
“夫易理者,太元初始,阴阳所生也。何谓阴阳,则天地、日月、正反、上下、雌雄、善恶者皆也。存其一,知其二,无穷变化为三,故三生万物也。万物之理,制衡存变也。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天地之否,否极泰来。易理之精髓为何?在乎秉君子之道,守本知变也。守本不变为迂,失本求变为躁。变乃守本之变,本乃知变之本。本者,体也。变者,用也。体用相合相生相变,道恒于一,然因势因时因事而变化也。体会天地阴阳变化之妙,参透五行周天制衡之道,则易理精髓不难解也。”
“易理果然博大深邃,非我等凡夫所能参悟啊!”
“哈哈哈哈,非也。凡夫不必参悟易理,只遵循八字即可通天。”
“啊!不知是哪八字?”
“饮尽一碗,尽可告知。”张真人笑容可掬望着邬思道。
邬思道毫不犹豫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还望真人教我!”
“凡夫存身处世,遵持八字,即合于易理,乃敬天知惧、遵道圆通也。敬天,乃是抬头三尺有神明,不可妄言忘形,一言一行天俱听之视之也,故不可自欺而欺天。知惧,乃是慎言慎行无三思不言不行,不可唐突冒失,不可炫耀跋扈,不可得意漂浮,不可歧视侮辱。遵道,乃是天行健而自强不息,地势坤而厚德载物,不可颓萎不振,不可利令智昏,事求其成先视己之能,利求其取先视己之德,无成事之能则不冒进,无累积之德则不取利。圆通,乃是人生周天运转也,不可偏狭执着,不可固执呆板,不可先有成见,当知势顺势,借势导势,守势成势也,所谓顺潮流者昌,逆潮流者亡,知潮流之兴替存变者,圆而有方,圆而有矩,圆而不猾,圆而不折,通而知备,通而知守,通而知退,通而知让,己不达而知磨砺进取,己所达而知广结善缘,则无不通也。”
“真人的八字教诲,我必当反复体会,透晓其理,以为处世信条。”邬思道说完端起碗来:“此酒敬真人,敬谢真人谆谆教诲,使晚生受益终生。”说完,兀自一饮而尽。
戴铎于此时言到:“真人学究天人,若不是真人与贤弟有缘,我哪里有幸听得此番高论。来来来,我等举碗再敬真人。”
不觉间,那雨后鲜笋和山蘑已然上席,看着就是那么鲜嫩可口。此时,席间人等已酒至半酣,张真人满面红光,目光不时扫视着邬思道。
车铭在席间自觉一丝冷落之感,有搭无搭的问到:“不知真人此次云游所到何处,可有何收获否?”
“哦!人间云游,采气而已。”
三人不觉都是一怔,都用好奇的眼神望着张真人。
“既与汝等有此际会之缘,不妨说来。贫道于此山间修为,乃为凝炼内丹也。”
“哦,不知真人炼的何种丹药,可是长生不老之灵丹?”车铭问到。
“哈哈哈哈,非也非也。彼丹炉非此丹炉也。丹炉便是贫道,贫道便是丹炉。贫道所炼内丹,乃集天地人之气,于贫道体内之丹炉而凝炼之。”
“啊,愿闻其详!”车铭饶有兴致的望着真人。
“贫道于此山间,常于山顶打坐,乃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之气也。只是有了天地日月之至阳至阴之气,三昧还少一昧,即是天地人中的人间之气了。”
“何谓人间之气?”
“正邪两气,合为人间之气。”
“那何谓正气,何谓邪气呢?”
“正气有十,邪气亦有十。正气者,乃王气、大气、灵气、和气、骨气、义气、志气、勇气、锐气、才气也。邪气者,乃霸气、恹气、暮气、傲气、恶气、狭气、匪气、狡气、怯气、迂气也。世间之人,皆由内而外泛出正邪两气。贫道悠游于人间,察气望气采气,以补内丹三昧真元耳。”
“真人能察望人间之气,岂不是对阅人独有其解?”邬思道问到。
“世间之人,虽音容笑貌各不相同,神情举止千姿百态,言语表情灵活多变,然万变不离其本也。正气者,有以正示人者,亦有藏气而隐者。邪气者,有以邪气示人者,亦有伪作正气示人者。正而正者,正也。正而隐者,圣也。邪而邪者,障也。邪而伪正者,恶也。”
“对于世间种种之人,当如何对之?”
“正者,明敬之。隐者,识而不识,破而不破,暗敬之。邪而明者,忍之、避之、让之,自有天戏之、灭之、亡之。邪而伪正者,大奸似忠,大恶似善,听其言则凿凿切切,观其行则鬼魅卑鄙,此等人,则心远之,身避之,言戏之,行助之,暗孤之,终灭之耳。然有一理不得不明,乃世间邪恶之人,皆为助正人君子而生也。”
“此语何解?”
“天生君子,乃行天道而生也,天欲助之,必先困之,遇挫折而打磨,遇邪恶而磨砺,终成其果也。天生邪恶,乃助君子而生也,其回身也狼顾,其miàn pí也阿谀,其骨相也轻浮,其言语也飘忽,心亦恶恶,行亦恶恶,邪恶之责乃伴君子而行也,大恶伴大善,小恶伴小善,待君子成、则其亡也。逢顺境时,君子当防之又防、慎之又慎,万不可得意忘形、两脚踏空而入天坑也。逢逆境时,君子当深彻反思、自醒悔悟,万不可纠缠于小人之斗而入歧途也。”
偏堂内四人话兴正浓,一旁的小道士已是睡意漫身、一脸朦胧。
车铭自是听得似懂非懂,看旁边的邬思道正若有所思,便接下话头,言到:“天助者,自是茫茫不见。人助者,自是见影立竿。我等学子,遵从儒家之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胸中抱负,当以寒窗之苦以求得天子门生,以仁义道德布行天下,自不可将自身运命交托于天。”
“哈哈哈哈!孔夫子那功名之心、利禄之论,熏染了多少天下才子,真是可惜可叹。天地之境界于功名利禄之心者,果不可语天也。三季之人,只知有三季而不知有冬。孔夫子知四季轮回,却不能俯仰天地。汝可知天子天子,何为天子乎?”
“当然是那庙堂之上、九五之尊了。”
“此语大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