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午饭后,把陶富文的“忠告”告诉媳妇的。
这顿午饭,母亲和水珍吃得非常尴尬,两人都眼睛看鼻子,默不作声地扒着各自碗里的饭粒,算是给干瘪的胃一个交代,谁也不往桌子中央的清蒸臭毛豆和油蒸腌盐菜里搛一粒豆一根菜,谁也不先说话,灶间的气氛死一般沉寂。
这股死一般沉寂的气氛中,夹杂着毛豆的臭气和盐菜的腌味,久久地盘旋在灶间,散不去赶不走,憋得母亲喘气都觉得累。陶富文的“忠告”不能不告诉媳妇,母亲几次抻起脖子,想打破不堪忍受的沉闷气氛,可几次都被媳妇绷得如棕棚一样紧,或者比棕绷还要紧的脸弹了回来。午饭结束后,水珍没有像往常一样左手放碗右手放筷,起身离座后打开厢房门,而是起身离座后打开灶间的hòu mén。hòu mén放着洗碗用的旧木盆,母亲清楚地知道媳妇打开hòu mén意味着什么,随即也放下碗筷,其实她也吃不下饭,坐在桌子前,目不转眼地看着媳妇的举动。她想看看,媳妇究竟是洗她自个儿的碗筷,还是连她这个婆婆的碗筷一起洗了。媳妇嫁进门后,她这个婆婆把她当宝贝,从未让她洗过一个碗。
水珍从hòu mén口拿进木盆后,并不急着收拾桌上的碗筷。她先从水缸里舀一满勺凉水,又从铜汤罐里舀了大半勺温水。母亲等着她转过身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可是,她却站在灶台前不动了,大概在赌气,也像在沉思,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后,将灶上用丝瓜茎做的抹布放入木盆,耷拉着眼皮来到桌子前,抓起自己用过的碗筷后放入木盆,来到hòu mén口。母亲终于沉不住气了,追了出来。
“水珍宝,为啥不让我洗?”
水珍两手浸在水里,不说一句话。
“要是昨天晚上婆婆让阿毛说的话惹你生气了,婆婆赔不是了。”母亲语气温柔。
水珍仍低着头,脸上冷冷的。
“水珍宝,谁惹你了?我?阿毛?还是队长……”
水珍抬起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说:“不要提他!”
“陶富文说了,千错万错,是我让你去检查身体的错,你不要怪他。”母亲不想媳妇记恨“他”,因为这个“他”是明观的儿子,小妹的男人,更是一队之长,记恨“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水珍从木盆里捞起丝瓜抹布,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母亲把媳妇脸上红和青的转换理解成了自己态度诚恳的认错使媳妇产生了羞愧,忙趁热打铁:“水珍宝,我以后不叫你去检查身体了。陶富文刚才也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做阿毛的娘子,孩子迟早会和阿毛生的。”母亲在转告的话里加了生孩子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把最大的愿望说出口后就释了重负,想拿走媳妇手中的木盆。她不能让媳妇洗碗,何况桌子上还有她用过的碗筷。
原以为媳妇会同意她把木盆端走,至少不会拒绝,哪知媳妇用丝瓜抹布狠狠地拍她的手背,还将她的手重重推开。虽然丝瓜抹布柔软如棉,拍在手背上没一点**的疼痛感,手心里落下的水滴也较温暖,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但媳妇的“拍”与“推”的动作却让母亲的心嘣了一下,像被胡蜂螫在心尖上。不过,母亲没有生气,很有耐心地问:
“你为啥还生气呀?”
然后,母亲微笑地自问自答:“不要生气了,妈把水盆端进去,妈来洗碗。”
水珍没有作声,似乎在思考。
母亲抚摸水珍攥紧盆口的手,继续以一副嗔怪小孩子脾气的口吻说:“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动不动就生气。”母亲掰开水珍的手,端起水盆站起来。
“昨天晚上,你和阿毛在翻啥?”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它像一枚炸弹,把母亲自以为媳妇原谅自己的高兴和轻松炸得粉碎了,随之而来的,是惭愧、不安和惶恐。母亲手里端着水盆,走也不是,蹲也不是,支吾着:“没……没啥……”
“到底在翻啥?”水珍语速加快。
“真没啥……”母亲不敢说实话,又找不出合理的搪塞理由。此刻脚下要是出现一个深洞,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可地上没有洞,裂缝都没有,媳妇的脸色却清楚地告诉她,不说出翻东西的原因,想得到原谅是不可能的。自昨天晚上媳妇看到房间里一片狼籍后,母亲内心一直纠结着,一方面挖空心思想着合情合理的理由,另一方面,希望媳妇能忘了这事。现在,媳妇提起这件事了,可她心里没想好自圆其说的理由。正不知所措时,水珍的话又在她耳朵边重重地响起:
“实话实讲吧,我听着。”
怎么实话实讲?为确认她有没有投河自杀,或者害怕她投河自杀,在房间里找留下的遗书,那她肯定以为我这个婆婆诅咒她死,万一她气急了,真往河里跳怎么办?即使不跳,婆媳间肯定免不了一场吵闹或争斗。她看多了村上婆媳间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大闹、要死要活的场面,最后都是以媳妇搬回娘家住,让娘家人出面或者婆婆睡进猪棚讨饶收场。男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很少有维护母亲的利益,帮母亲说话训斥娘子不是的,当然阿毛不一定跟水珍穿一条裤子,但吵闹的结果肯定会让阿毛左右为难,她怎能忍心让阿毛成为两头受气的三夹板?
她又一次恨自己,出什么找遗书的馊主意!还有,水珍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时候回来。另外,水珍没识几个字,会写什么遗书!可晚了,一切都晚了!母亲六神无主,头上冒出冷汗,等待着水珍接下去的问题。她知道,只要她一分钟内不回答这个问题,水珍还会催她说。果然,水珍从母亲的窘态中看出了猫腻,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为啥不说?”
“没有,我没有诅咒你死。”母亲差点哭了出来。
“那你说啊——”
“阿毛……阿毛的洋袜……你回来时我们正好在找阿毛的洋袜。”情急中,母亲编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洋袜?难不成洋袜会走路,跑进我鞋子去?”水珍声音凄凉,“为啥把我的鞋子都拿出来翻个遍?”
“不为啥……”母亲浑身颤抖。
水珍已经失去了耐心,从母亲手里抢过木盆,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来告诉你原因!”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近乎咆哮了,“你在找证据,找我和陶富文的证据。告诉你,没有证据,都是暗地里的事,一切都是暗地里的事!”木盆“哐啷”一下摔成了三瓣,已经发凉的洗碗水全洒在母亲裤角和布鞋上。
水珍也把母亲的心也摔成三瓣了:一瓣是懊悔,一瓣是伤心,最后一瓣是绝望。人一旦到了绝望的地步,就不会再顾及后果。她不清楚水珍说的证据是什么,想想肯定和陶富文说的沓便宜有关,她管不了这事,也不想卷入这事,更不想被冤枉,嘴里喃喃地说:
“水珍宝,我找的不是你和陶富文的证据,我找的是遗书。”
绝望是一块块多米诺骨牌,会接二连三地传下去。当母亲说出“遗书”两字的瞬间,绝望的心情传给了水珍,这种绝望是对生命的绝望,对生的绝望。生命之门对她来说关闭了,是的,马上关闭了。陶富文让她“死得好看”,婆婆和男人在找她的遗书,他们都希望她死……水珍从喉咙里发出两句嘶哑的怪叫声后,拔腿往石沱跑:
“遗书,我没有遗书。”
“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
等母亲醒悟过来的时候,水珍已经跑出10多丈远了。水珍边跑边哭泣,边哭泣边叫嚷:“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阿毛的母亲,水珍的婆婆,一跌一撞地在后面追赶,嘴里使劲地叫着“水珍宝,别做傻事”。一个扑通一声跳入了河里,另一个趴在石沱上无奈地发出“救命……救命……”的呼叫声。
“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水珍绝望的哭叫声,成了一剂强有力的兴奋剂,让平时耷拉着脑袋的村民变得耳聪目明、精神亢奋了。这些对国家大事高高挂起,对男盗女娼、婆媳吵闹、投河自杀敏感异常的村民纷纷拔腿往阿毛家的石沱跑,边跑边扯着喉咙喊:
“快去看呀,阿毛娘子跳河啦——”
“志英把媳妇逼进了河里啦——”
“水珍翘辫子啦——”
水珍的投河自杀,让看惯了透镜中放大tú piàn的村民看到了生活中真实的一幕,真实精彩,扣人心弦,百无聊赖的村民怎么肯错过!
这些村民,包括陶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