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家后面的金银河一年四季水流湍急,是连接海盐塘和上海塘两条河道的主要河道,挂桨机手摇船来回穿梭。从小到大阿毛已经习惯了“嘭嘭”的挂桨机发动机声音和从海盐塘上海塘传来的“呜呜”的客轮鸣笛声,他总在这两种熟悉的声音中入睡,又在这两种熟悉的声音中醒来。
这条河,解放前阿毛父亲经常掏螺丝捉螃蟹来滋补母亲瘦弱的身体,让阿毛在母亲的肚子里汲取着养份;解放后母亲背着他提水淘米做饭,种茭白洗粪桶,让阿毛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长成了毛头小伙。阿毛清清楚楚记得,小时候,他和良平、吴秀龙几个玩伴经常钻入古横桥洞,往河里“削水片”,比谁掷的石子贴着河面跑得远,他们掷出的石子在河面上削出一片一片可爱晶莹的小浪花,随着朵朵小浪花溅起散开又落下,阿毛和良平天真无邪的笑声从涵洞中传到了河面,传到了石沱,传到了家园;阿毛清清楚楚记得,夏天他总爱和玩伴比试钓鱼的水平,他们会把一小根钢丝头磨尖弯成小鱼钩,从竹林中挑选细直柔的竹竿作钓杆,从自家灶屋的灶头上拍上几十个苍蝇放入火柴盒,拿苍蝇作鱼饵,把鱼钓抛入河面,一条条细长的鱼头尖尖鱼鳞白色的菜条鱼就进入晚上各家的菜碗里,夏天,青蒸菜条鱼的香味是阿毛最喜欢闻的味道;阿毛还清清楚楚记得,每年夏天,村里总会发生几个淘气的小男孩被河水吞噬的悲剧,浑身精赤的几个小男孩总不忘前车之鉴,他们嬉笑着跳入河中,或比试游泳技术,或沉入河底掏河蚌,却由于水流湍急河床较深,有几个再也没能爬上岸……令阿毛没想到的是,这条熟悉的河水怎么就吞噬了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娘的命。
白色蚊帐晾在了屋檐的黑瓦上,白色挽幛挂在了门厅的后墙上,白色床单盖在了水珍直挺挺的身上,白色长明灯燃在了床前的地上……一切都是白色,让人始料未及的白色压迫着阿毛的心脏:好端端的娘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具冰凉的躯壳?难道仅仅是因为让她去检查身体?难道是因为昨天晚上她看到翻箱倒柜地找她的遗书?
不是,肯定不是!阿毛在内心咆哮。
“水珍,她为啥自杀?”灶间里,流着泪的阿毛蹲在同样流着泪的母亲前,大声地问。母亲披散着头发,拍打着红肿发紫的脸颊,絮絮叨叨:“我害的,我害死的。”。母亲的脸颊,已经不是脸颊,而是被太阳炙烤成红紫的茄子;母亲的语言,也已不是语言,而是喉咙里游丝般的喘气。阿毛不忍心再问,回到房间,跪在水珍遗体前。母亲刚才喃喃的自责,像一把把锋利的bǐ shǒu,全捅进了心脏——痛,钻心的痛。他想安慰母亲,但又不想安慰母亲——这个时候,安慰等于认可,认可是母亲害死水珍;安慰等于责备,责备母亲残忍地把媳妇推入冰冷的河水。作为丈夫,没有保护好娘子,也不知道娘子为啥投河自杀,阿毛深感无助与窝囊,但又不知道气往哪处发,只得对着冰冷的尸体,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
“娘子,你为啥这么想不开?”
“娘子,我心里藏了一句话来不及告诉你,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我阿毛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娘子,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古家怎么办?”
阿毛没料到,他的吼叫成了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爱媳妇的儿子在责备她的不是,这个形容枯槁,只剩半口气的母亲,大概把全身的力气全凝聚到了脚上,跌跌撞撞地冲到石沱,投入了冰冷的河里,幸亏良平及时地发现,没等河水吞没前跳入河中将母亲拖上岸。
埋葬水珍后,阿毛不敢再问母亲水珍投河的原因,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水珍三个字,后来,在村民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才知道事情的大概。
那天下午,水珍边跑边叫和母亲边追边喊的哭声重叠在一起,一高一低,一粗一细,把村里人都吸引到了河边,几个耳朵灵脚步快的,差不多是和母亲一起或者紧跟在母亲的身后跑到河边的。这个时候,水珍乌黑的长发还在河面上若隐若现,倘若有人跳下去,说不定就能从死亡线上拽她回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跳下去。事后,他们在阿毛面前绘声绘色地说:
“刚开始时,水珍的头发像黑色的芦苇花,在河中央起伏,几秒钟后,黑色越来越淡,波纹越来越小,水面就变平静了。”
平静,说得轻巧极了,好像是坐在戏台前看人演戏——一个人从生到死、从有到无、从人到鬼的戏。那些或和他一起长大,或看着他长大,或他看着长大的男人,都是一口气能潜到河对岸的游泳高手,怎么见死不救呢?有几个年经大一点的村民这么惋惜地解释:
“主要是队长没动静,所以我们不跳下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和母亲同时到达河边的人还有陶富文!
原来陶富文是“看”水珍生死转换的精彩大戏的人当中的一个!
这个一村之长竟能冷酷到看着河面的“芦苇花”由黑变淡,由淡变小,由小变无!那时,即使他不跳下去救水珍,说一句使唤人的话,肯定会有好多人跳下去,那结果就……而且那时母亲瘫坐在石沱上,人抖得厉害,用根本法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无力地呼喊着“快救我水珍,快救救我水珍宝”;而且那时河面的“芦苇花”正在慢慢变淡,石沱上的布鞋也像拔出鞘的bǐ shǒu,向他闪着灼人的求救的光芒,可他竟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待祥根、良平赶到时,河里早已平静如初,但两人还是跳入河里,游到河中央后潜入了河底。石沱上只剩下母亲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
“水珍宝,我的水珍宝,我的好媳妇……”
祥根、良平空着手爬上岸时,明观叔跌跌撞撞跑到了石沱边,这时,陶富文一下子从人群中奋力冲了出来,几乎hé píng时不说话已成仇人的父闲在同一时间蹲下身子安慰母亲——一个心急火燎地刚赶到,一个已看完一场生死大戏。明观叔抓着母亲的手:“嫂嫂,别哭坏了身子。”陶富文拍着母亲的肩膀:“或许水珍自己爬上岸了。”父子俩把母亲拉到了门厅,像拉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母牛,也像拉着一只快进屠宰场的母猪。
风萧萧兮河水寒,新娘一去兮不复返。
没有了水珍的日子,阿毛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悲凉,和母亲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其实,两个人都想恢复到以前的日子,也都希望对方尽快忘掉过去,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毛每天一早,饿着肚子从家里出发,到县城用两个鸡蛋糕、一个麻球和一根油条填饱肚子,然后一门心思守在补鞋摊前,中午是一碗猫狗线粉和一碗鲜得来馄饨,直到日落西山,才慢悠悠地收拾好补鞋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草草地扒了几口晚饭后,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他从一位来补鞋的东湖中学退休老教师那儿偷偷借来了一套破旧的《家》、《春》、《秋》,又从新华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认认真真地啃起名著来了,直啃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才脱了衣服,倒头睡觉,不再刷牙洗漱,他甚至感到自己睡觉都没梦可做了。他想忘记过去,但偶尔的几次做梦,却还是梦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浑圆的屁股,椭圆的黑色胎记,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的这句绝望无助的话……母亲天不亮起床后,给儿子煮稀饭,或者汆锅巴——这是儿子喜欢的早餐。明知儿子不会吃,还是乐此不疲地这么做,晚上,母亲换着花样变换菜肴:清蒸芋奶,红烧芋奶、雪菜芋奶、臭芋奶,儿子吃不吃是他的事,但做母亲的必须要为儿子准备好,有几次,她真想告诉儿子,不要这样耗下去了,妈快受不了,难道母子俩就不能回到过去的时光?可是,看到儿子与其说爱理不理,不如说痛苦颓废的样子,几次都硬生生把话吞进了肚子里。儿子你不吃菜,那我就一个人吃,母亲都是在儿子闷进房间后,一个人吃饭的,也不知道咽下去的是菜,是泪水,还是苦水。
这样的日子持一直续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下午,也许是生意清淡的缘故,阿毛早早回到了家,母亲把朱小妹送来的一袋白木耳煮了,放了点白糖,要儿子补补身子,谁知儿子看也没看一眼,冷冷地说:“我不吃。”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放:“你以后就不理我这个姆妈了,是不是?”这下,儿子惊愕地看着母亲。母亲再次端起面碗,问他:“吃不吃我烧的白木耳?”儿子老实地回答:“吃的。”然后接过面碗,一声不吭地把一大碗白木耳吞进肚里。吃完后,他给母亲也盛了一碗,讪讪地说:
“姆妈,我不和你说话,不是因为不想理你,而是恨自己没用。”
“不要恨自己,要恨就恨我,我不应该……”
母亲怪罪起自己时,眼泪说来就来。阿毛连忙打住母亲的话茬:“姆妈,我以后不这样了,你也不能再说自己的不是了,否则,我真不理你了。”
母亲这才破涕为笑,但是,母子俩对“水珍”三个字还是非常忌讳的,谁也不敢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