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刘婶出来给阿毛说媒,刘婶是应明观叔的意思赶到阿毛家的。
明观叔三次跑到刘婶家。第一次,他对刘婶说,他是看着阿毛长大的,这孩子老实单纯孝顺,又是跷脚,水珍投河时,石沱边那么多人看着她一点点沉下去却不下去救人,所以,就凭这一点,他一定要给阿毛再找一个对象,让巴不得阿毛娶不到娘子的人瞧瞧。第二次,他这样对刘婶说,他当年批斗完后在十字街口连续一个月的忏悔过程中,过着过街老鼠的日子,所有人看他都像看野兽看魔鬼,是阿毛中午时偷偷跑过来塞给他大米麻球和大饼油条,他才活到了今天,人要懂得报恩,活了这把岁数,大道理不懂,但人家舀你一瓢水,你还人家一口井的道理还知道,刘婶,你说,阿毛这次的事情,他能不帮吗?第三次,他动情地说:“阿毛他阿爸当年就我一个谈得来的朋友,那时阿毛他姆妈怀上阿毛的时候,他兴奋地说可以给阿毛爷爷有个交代了。刘婶,古家不能断根,阿毛他姆妈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前二次,刘婶都没有回应。第三次,明观叔说到古家传宗接代的问题,她激动地回应道:“阿毛的事,我这个媒婆要是放之不管,阿毛他姆妈会怎么看我?换句话说,要是我连阿毛的对象都没能力介绍,那我还能为其他人怎么介绍对象?话不说半句,也不说满句,阿毛这次的对象,我会留心办妥的。”刘婶说出“办妥”两字的时候,嘴里的唾沫喷到了明观叔的脸上。明观叔抹着脸,笑着说,你喷在我脸上的唾沫和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今天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挺起腰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迈起矫健的步伐走出刘婶家,来到阿毛家。
明观叔到阿毛家的时候,母亲在灶头前涮洗铁锅。生产队里刚给所有的农户家安装了电灯,阿毛家从此告别了煤油灯的时代,从正梁上挂下的10瓦白炽灯,泛出了比煤油灯亮得多的亮光,把灶屋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通亮。没有了影影绰绰的模糊,灶屋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闪的光芒。白色石灰粉刷的灶壁上画着的几朵开得烂漫的水仙花,显得红得发紫,靠北墙上**的半身画像用湿抹布擦过的条条痕迹也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旁边矮小的菜橱表面贴着的“福”字经多次擦拭后已经少了左边的“示”偏旁,显得很醒目。明观叔接过母亲递上的茶水,没有直接在南墙边的长凳上坐下,而是打开墙壁上的菜橱检查起菜橱里的小菜。菜橱里稀稀落落地放着三只小碗、五六只面碗,两只面碗里还有冒着热气的红烧竹笋和雪菜蚕豆,没有筷子搛过的痕迹,他关心地问:
“嫂嫂,没吃饭?”
“刚吃,正在洗镬子。”母亲用手把披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不无忧伤地回答,“这段时间,阿毛总是不搛一口菜,一小碗饭干吞后闷在房间里,拉shàng mén闫,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我也哪有心思吃。”
明观叔掇起嘴唇,把浮在杯子中间的几片茶叶吹到杯壁,轻轻地抿了一口说:“阿毛人老实,一下子难以接受,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放心,他会慢慢走出来的。”他用舌尖把嘴里的几瓣茶叶舔到嘴唇上,“呼”地一下吹到地上,问:“阿毛补鞋生意怎么样?”
“我不晓得,我们娘俩现在成了陌生人,他不和我说一句话,我也不开口问。”
明观叔舔了舔嘴唇:“阿毛这小子,一根筋到底,不会转弯。嫂嫂,我今天是为阿毛的事来的,我到刘婶家去了三次,说了三通,刘婶终于答应再给阿毛介绍对象。”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被忧愁覆盖了,就如平静的湖面中一小粒石子荡起了几圈微微的涟漪后随即恢复了平静:“还有哪家姑娘肯嫁过来,出了这种事,我这张老脸丢光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水珍的事,能怪你吗?”
“这就是阿毛的命吧。”母亲靠着灶头,看着白炽灯叹着气,“阿毛就是打光棍的命,我也是光棍姆妈的命。”
母亲转过身看到已经跨进灶屋门进来的阿毛,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表情,她瞟了眼明观叔,见明观叔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也就放宽了心,对阿毛说明观叔找他说点事后低头洗涮了。阿毛是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灶屋有人说话的声音后出来的,他根本没有用心去听明观叔和母亲说什么,要是用心听了,他或许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追问母亲严玉林投河的原因,但他没有,他走出灶屋的时候,一脸的疲惫写在脸上。他在明观叔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左手托着腮帮,脑子里还想着小说《家》中高觉新说的那句话“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明观叔关心地问阿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注意身体,他说:“阿毛,叔叔有句话请你记住:是棵树总有鸟儿喜欢的枝桠,前一只鸟儿飞走了,下一只鸟儿还会飞过来的。”见阿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又说,“叔叔晓得你心里苦闷,其实叔叔心里也苦闷,所以,为了你的事,叔叔去了刘婶家三次,我是磨破了嘴皮让刘婶答应再给你介绍对象,刘婶终于答应了,你说,你是不是可以放下心来了。”
“噢,是吗?”阿毛有气无力地回答。
“叔叔还会骗你?叔叔刚从刘婶家回来,叔叔的面子她能不给?”
“刘婶大女儿出嫁时,我家还送了一床被褥和两个袱包呢。”母亲接着说。
明观叔见阿毛没有表现出一丝高兴或兴奋,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他原本以为把阿毛会兴奋地说,太好了,谢谢你叔叔等话,但阿毛没有,他仍然左手托着腮帮,眼睛无神地看着没有粉刷的墙壁发呆。阿毛肯定在生他母亲的气,他放下杯子走到阿毛跟前,拍着阿毛的肩膀说:“水珍的事,不要怪你姆妈,水珍脾气也太犟,婆媳之间吵个架伴个嘴就跳河……”
“我不怪姆妈,姆妈也是为我好。要是水珍怀了孩子,就不会发生那天的事了。”
明观叔说:“不怪你姆妈就好,其实都怪水珍肚子不争气。”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怪她的。”阿毛有点不满明观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