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的泥路坑坑挖挖,两米见宽的泥路自东往西直通古横桥。路北参差不齐的农户窗户里透来的亮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映射出微弱的光芒,像心口捅了刀子的猪鼻喘出的游丝气体,四周静寂无声,吃饱了就睡的村民躺进温暖的被窝,有的忙着生崽,有的忙着打鼾。
朱小妹心里既忐忑又犹豫——她忐忑是因为没碰到阿毛,怕阿毛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真去告富文,她犹豫是因为拿不准主意,想停下来等阿毛,又不知道在哪儿等,阿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路行走,一路忐忑,一路犹豫的朱小妹昨天晚上就没有睡个安稳觉,心里一直纠结着三个问题:碰到阿毛,要不要把三根毛的事告诉他?阿毛知道她藏了毛,会怎么想?富文知道她被阿毛睡了,又会怎么想?仰卧想半宿,没有dá àn;侧卧想半宿,没有dá àn;俯卧想半宿,也没有dá àn。最后,实在无奈,干脆坐起来,问自己:
“要是吴秀龙提出要我陪他睡觉,我会不会也送上身体?”
开始说不会,吴秀龙是个贪小便宜的人,不可能给鸡蛋糕、麻球和鹅头颈,但又马上说会,而且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送上身体,吴秀龙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细皮嫩肉,写得一手好字,都答应跷脚的阿毛,难道拒绝四肢健全的正常人?那么,陈德荣家1、2、3都不清的夏国中,肖林娟家比她大**岁的光头陶国林,马丽那个钓黄鳝吃的小伙古善良?想到这儿,她竟然傻傻地笑了。
“善良不错,虽然身材不高,但年轻力壮的。”
“不过按辈份,善良应该叫我婶了,哪有婶婶睡侄子的。”她苦笑着回想着,回想着苦笑着,最后喃喃自语着:
“我骨子里也是骚的。”
那天晚上,朱小妹到木桶里撒了十次尿,睡得如死猪的富文一次都没听见。这个男人长了一颗啥心,刀都横在脖子上了,还能睡得这么沉?她不知在心里骂富文多少遍,可也只能是在心里骂骂而已,富文就是她头顶上的那片天,天塌了,她能活吗?古代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她要做一个勇敢的花木兰,替男人办事。她这么对自己说:
“前面就是刀山和火海,我也要勇敢地试一下,明天晚上到阿毛家,找机会和阿毛说清楚。是的,必须和阿毛说清楚,阿毛你也不清白,你也睡了我,我也可以告你liú mángqiáng jiān,而且我手里还留着你睡我的证据,那可是铁打的事实。”
早上醒来后,朱小妹拿出胜利、前进的两件旧棉袄,放在柴垛上的秸杆上晒了起来。太阳不烈,懒洋洋地晒着发黄的大地。她把长凳搬出门厅,搬进前廊,守候着那两件棉袄。晚上,到阿毛家去,需要个借口,这两件棉袄就是她去阿毛家的敲门砖。上次她撒谎说娘家有点急事,阿毛母亲主动地让阿毛送了她去,这次,她仍觉得和阿毛单独谈话的借口还是让阿毛陪她回家。给小华送去两件过冬的棉袄,坐上一会儿后,阿毛母亲会让阿毛送回家,外面这会乱,阿毛母亲肯定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
朱小妹根本没料到阿毛会不在家。
这段泥路为啥这么短,时间又为啥过得这么快?多希望路上能碰到阿毛,多希望阿毛能从对面走来。可没有,对面没有人走过,路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刚踏上往桥面的第一步石阶时,心跳到了极点,犹豫和忐忑一下子变成了恐惧和害怕,两个眼睛更是不听使劲地盯住桥墩不放。桥墩下静悄悄,桥面上黑魆魆,没人蹲在桥墩下,也没人堵在桥面上。
朱小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段时间,社会上一批嘴上刚长须的小青年,白天睡觉,晚上huó dòng,在夜黑风高的日子里守候在树林边,土丘旁或桥墩处,对独自一人的妇女动手动脚,甚至抢劫qiáng jiān。他们头上留爆炸头,嘴上叼雄狮烟,两腿穿喇叭裤,三五成群,像幽灵又像魔鬼,像野狼又像狐狸,一旦发现目标就集体行动,前方堵截后方抱腰,抢皮包卡脖子,拉项链掏口袋,撕衣服扯裤带,值钱的东西到手后还会****妇女,更有厉害的,把下身流着殷红鲜血的妇女装进放了石头砖块的蛇皮袋,扔进河里,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朱小妹越想心越怕,两个脚在青石头垒成的石阶上蹦跳,心里默念着给自己壮胆的话——上天保佑、平安无事。她不怕被阿毛睡觉,也不怕被刘美英的贪财男人、陈德荣的傻子男人,肖林娟的光头男人和马丽的口吃男人睡觉,但是她怕被那些无业小青年碰上,万一被他们围住堵住,肯定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不是一个,而是二个,三个,甚至十个,说不定还会被沉入河底喂鱼,命该怎么保?
“说不定,那帮家伙才刚长毛。”
她不自觉地又往这方面想去。都三十多的女人,两个孩子的妈了,即使碰上了应该也不会被qiáng jiān吧,想到这,她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朱小妹屏着气跨上了宽阔平坦的桥面,她嘘了一口气,没有放慢脚步,两个脚使劲往前蹬。右手的布袋摩擦撞击着大腿外侧,发出了沉闷响亮的“嚓嚓”声。斜穿过桥面,朱小妹正想沿着石阶急速而下时,桥墩边隐约蹲着的一个黑影让她的心“唰”收了起来。呆住了,愣住了,僵住了,大脑被什么东西掏挖成了空白,人也站在石阶边伫立不动。
那黑影蹲着,没有起来。
朱小妹清醒过来后,本能地用布袋护住前胸,轻轻地吼了声:
“谁?”
朱小妹脑子里闪出“跑”的想法时已经晚了,黑影已经一步步沿石阶往上走到了中央。他的身材不高,估摸不到一米七,但显得比较结实。很显然,黑影蹲了片刻后没看到其他女人的影子,桥上只有朱小妹一人,他大着胆子迎面拾级而上。往前跑已是不可能,前面正是那个黑影,而且石阶往下的那条通向自家的泥路很长,必须穿过十几畦水田和两块土丘后才能到家,往前跑无异于飞蛾扑火,羊入虎口;转身跑回阿毛家前的泥路,边跑边喊边叫,或许能吓跑黑影,但跑得过黑影吗?跑不过,把黑影逼急了,糟蹋自己身体不算,说不定自己就此殒命,队长女人的金字招牌就此消失。夜色中,朱小妹环顾四周,她多希望此时能有路人走过,即使是手无寸铁的孩子或者跌跌撞撞的老人,也是她救命的稻草,无人走过,连风都悄悄地停止了。
家的轮廓模糊可见,松树的影子浓黑茂密,宽阔的湖面平静如镜。静,四周一片沉静,什么都停止了,整个世界睡了死了,只有她,为了男人不被抓不被坐牢,才正面临着被抢被奸被杀的可怕厄运。
“谁!”朱小妹又喊了声。
“我!”
黑影站在离她十几个石阶远的青石头上回答。他的声音尖细,明显有怕露馅而压住喉咙的感觉。虽只听到一个字,朱小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会抓老鼠的猫不乱叫,会抢女人的贼不动口。冷静不能慌,冷静千万不能慌!她心里为自己加油,壮着胆子问:
“你想干啥?”
“钱。”
朱小妹看到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绳子,拿在手上甩着。
背娘舅,是背娘舅!朱小妹冷静了下来。她不是不怕背娘舅,她怕,怕得要命。但这个黑影好像与社会上传来传去的背娘舅的版本不同——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在月黑风高的日子,躲在树林边、桥梁边等人迹较少的地方,以守株待免的方式等待路过的单个行人,用一根细长的绳子,在行人冷不防的时候从后面套住脖子,背在肩上躲到树林里或桥梁下,待行人没有抵抗力甚至呼吸停止的时候,抢光身上值钱的东西,要是碰到年轻女性,还会qiáng jiān或**。今天,对面的黑影没有从后面在她不防备的情况下套住脖子往桥下跑,而是迎了上来正面冲突。朱小妹大着胆子问:“你是背娘舅?”
“嗯。”
黑影仍用一个字回答了朱小妹的问题。这个黑影可能第一次干那活,要不早就扑上来了,朱小妹给自己壮胆,硬着嘴说:“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有!”黑影马上接了话。也许急了,他忘记了压住自己的嗓子回答,男人的声音,一个有着浓重鼻音的小年轻的声音传到了朱小妹的耳朵。
听着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的声音,朱小妹环顾四周,仍没有一人走过,壮着胆又说,“我喊人了!”
“你……”黑影往上跨了一个石阶,把手上的绳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套,作出背娘舅的动作,指了指朱小妹的右手,“袋子里,什么东西?”。
“棉鞋,女人的棉鞋,你穿不上。”
“你头颈上挂的东西?”
朱小妹左手抹着脖子,然后伸出手心,说:“我头颈上什么都没有。”见黑影没有回答,她马上说,“放我走吧,我除了手上的棉鞋,什么都没有。”
黑影显然有点不耐烦,可能也害怕被朱上妹看清脸庞的缘故,他没有再往上跨,站在原地,重重地问:“粮票布票煤球票呢?”
黑影又补了句:“我说的是钱有没有!”
“我没有,真没有。”朱小妹近乎哀求了,“我家里苦,我真没钱,你还是到别处去吧。”
“队长娘子会没钱?”黑影把绳子在手上甩了两下,“那我不客气了,你别怪我心狠。”
黑影竟然知道她的身份,那也一定知道她家住址,她两个儿子长相?朱小妹突然有种冰块进入体内的感觉,脊背冰凉,汗毛竖直,全身痉挛。不行,绝不能承认自己是队长娘子,故做镇静地回答:“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队长的娘子。”
“你是。”
“我不是,我的男人是个跷脚。”朱小妹把阿毛做挡箭牌。
“瞎说,跷脚娘子是个哑巴。”
“我是跷脚的第一个娘子。”
“跳河死了!”黑影的话有些重,“快把钱拿出来,不然,你也会死在河里。”
也会死在河里?朱小妹彻底垮了。背娘舅对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他不清楚的?说不定她和阿毛野合,她藏了阿毛三根毛等情况,背娘舅也了如指掌。看来他不简单,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朱小妹左手往两胯的裤袋处按了按,平平的扁扁的没有凸出的感觉,的确没带钱包。下一步该怎么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逃跑,正当朱小妹想拔腿往后跑时,黑影好像看穿了心思,不紧不慢地说:“想跑?你试试看!”
“你想干啥?”朱小妹重复地问了一句。
“要钱。”黑影仍旧言简意赅。
此时的朱小妹,已不敢和黑影纠缠下去。当局者也清,熬下去只能增加危险,逃是唯一的选择。“阿毛——”她朝黑影的方向,也就是家的方向大叫一声。声音里掺杂着胆怯,但黑影的身体明显晃动了几下,还挪动脚步转身查看后面是否真有人。朱小妹趁黑影挪脚转身的瞬间,拔腿向后跑。她要和时间赛跑,和死神赛跑。要是黑影追上来,把绳子往头颈上一套,她整个人就成笼中鸟和盘中餐,明天还会是蛇皮袋里浸得既白又胖的人肉,要么浮在河面流飘到不知名的地方,要么沉在河底成为鱼儿的美餐。跑,用力往前跑,朱小妹两腿穿过桥面,跑下石阶,跑到阿毛家前的泥路上。她没有丢下布袋,万一黑影追上来,布袋可以作布锤挥舞,作砖块砸击,还可以把挡在在头颈上不让绳子套住。
跑到阿毛家门口的泥场,朱小妹才敢往后瞧。黑影没有追上来,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安全了。是黑影做贼心虚,还是怕阿毛?朱小妹没有时间细想,一边使劲敲击阿毛家的大门,一边嘴里喊:
“阿毛,开门!”
“阿毛,开门!”
她不是个傻瓜,桥面上没有叫“富文”的名字,现在没有叫阿毛母亲开门,都是让黑影知道,她是阿毛的女人。门“哐啷”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阿毛。朱小妹很自然地一头扑了过去,还“哇”地一声哭着叫道:
“阿毛,背娘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