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妹跨进灶屋的一霎那,喷涌而出的烟味使她呛了好几下。烟雾缭绕中,她看不清桌子边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桌子四周散乱丢弃的烟蒂,以及像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男人坐姿,还是让她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第一次,她感到这个男人的恐怖。这个男人,两肘磕在桌沿,两手十指交叉,面无表情,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仿佛前面站着的不是同睡一床的娘子,而是面目狰狞的不速之客。
正想张嘴啧怪几句,这个男人呸地从嘴里往她脸面方向啐出一口痰。好在她无意识地向退大步,这口他引以为傲的男人嘴里冲来的痰以一个漂亮的弧线掉在她鞋面上,叭的一声,像天空中落下的鸟粪,溅成了一枚五分yìng bì。
“你,怎么啦?”
朱小妹跺着脚,正想责问原因,从男人嘴里又接连射出两枚痰箭。好在她早已防备,把装有棉鞋的布袋挡住胸部,后退两大步。两口浓痰成了两只扑展翅膀想一冲飞天的瘟鸡,懒洋洋地掉在地上,声音也变得如破碎的鸡蛋般沉闷。
朱小妹睁大眼睛,大声问:“干吗吐我?”
“干吗吐你?!”男人喉咙里吐出生硬的四个字。
“我怎么啦?”她再次跺脚。
“这是啥?”男人没有坐下,把裤袋里折成三角形的白纸包重重地扔在桌面上,“告诉我,这是啥?”
“你……”
也许只是01秒的时间,朱小妹苍白的脸已经红如猪肝,心跳猛然加速,两个腿也不听使唤地打颤。她想镇定,就如平常回答男人问话那样镇定,但心越想镇定,人却越哆嗦,最后竟然带动整个身体不自主地抖动起来,手上的布袋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
太突然了,男人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了藏在箱底折叠整齐的白纸包,这可是阿毛的三根毛,是用来保护他的安全符,就是为了他,刚才差点被背娘舅背了,这辈子差点就永远见不到他了,可怎么跟他解释?说你富文的毛,你信吗?我为啥要藏你的毛,而且还藏在箱底下,说为了让你不被阿毛告你qiáng jiān哑巴,我让阿毛睡了还藏了阿毛的毛,你能接受我被阿毛睡觉的现实吗?我,你的娘子,队长的娘子,让一个补鞋子的跷脚睡了,你肯吗,你相信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忍气吞声让阿毛睡觉的吗?眼前的这个男人,第一次对着自己发这么大火的男人,朱小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嘴里重复着问:
“你怎么……你怎么……”
最不会说谎的是人的神态。朱小妹的慌张和窘相,已经明白无误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与胆怯。如果说前一分钟,陶富文盼望着能得到否定的dá àn或解释,现在,不需要了,所有的解释都已是徒劳,只能增加自己心中燃烧的怒火。娘子外面养了小白脸!白纸里包着卷曲的黑色毛就是那个小白脸的!想不到,真想不到,自己在外面睡别的女人,自己的女人,那个言听计从的娘子,那个在自己面前从不大声说话的娘子,不光背着自己和野男人鬼混,竟然还留着野男人的毛,说不定家里还有其他野男人的毛,说不定这个女人睡一个男人就留下那男人的毛。肯定还有,陶富文想到这里,气呼呼地问:“还有没有?”
朱小妹不住地哆嗦,紧张地摇头。
“睡了几次?”陶富文问。
朱小妹伸出右手的食指,朝陶富文点了一下。
“一次?”
朱小妹机械地点头。
“没有第二次第三次?”
朱小妹仍然机械地点头。
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慌张?这个神态逼真得不是说演就能演的,可真的是慌张?不可能这么老实,难道就不懂得狡辩一下,至少可以狡辩说这毛是我的,是为了留下美好的记忆而特地留下的。还有,为什么藏毛?和野男人睡觉是见不得光的事情,难道会傻乎乎地留下证据让我发现?是为了报复我?也不像,真要是这个原因,她心里早就准备了一大通的理由,这些理由肯定义正辞严,而且理亏的是我,她没必要那么慌张。陶富文没有继续发火,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眼睛看着朱小妹。
“就一次。”朱小妹嗫呶。
“肯定还有,把它们藏在哪里了?衣橱,抽兜,还是xiāng zǐ?”
“就一次。”
“谁的?”
朱小妹低下头,嘴唇抿得很紧,看来是铁了心不说了。
“你说不说?”陶富文把纸包捏在手里,再问,“我再问你,到底和谁?”
“别人家。”声音像蚊子的叫声。
“废话!难道是我?”见朱小妹低头不回答,陶富文怒火三丈,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为啥要和野男人睡觉?”
朱小妹真想大声地说出口:是阿毛,是阿毛睡了我,我所做的一切,对也好,错也好,全都为了你。但她不敢说,眼泪在眼眶里汇成了溪流,顺着脸颊淌到了两腮淌进了头颈,干燥的脸颊两腮和头颈被冷冷的泪水淌过后那种感觉就如她的心一样冰凉,她顾不上擦眼,执着地往桌前走了两步,想从陶富文手里抢过纸包。
陶富文四指收扰,白纸包被揉成一团。他收缩起细细的眉毛,喘着粗气,像一只吐着舌头喘气的黄狗:“你还想要这野男人的毛?我把你脱光衣服拉出去,让你好看!”随即把纸团狠狠地掷在桌上,抬脚走到朱小妹跟前,伸手想抓朱小妹的两手。
朱小妹倒冷静了下来。为什么要害怕?做亏心事的人是你陶富文,自做了队长后,自以为很了不起,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到处踏雄,哑巴,刘美英,陈德荣,肖林娟……这几年嫁到队里的女人,没几个能逃出你的掌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算,还甘愿献出自己的身体,刚才差点连命都赔上。该脱光衣服拉出去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是什么?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代表,是你的附庸品牺牲品。朱小妹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空气中充斥着烟味,但她心情平静了许多。慢慢地睁开眼,缓缓地把双手伸到陶富文面前,用一种坚毅的口吻说:
“要不,给我带个shǒu kào吧,让队里的人都猜猜,队长的娘子为啥去偷男人!”
“你这……还有理了?”从来没见过娘子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陶富文不觉迟疑起来,收回自己的手,眼睛盯着朱小妹垂在他面前纤细的双手,“你真不怕我把全队的社员全叫出来?”
“该怕的是你,不是我。”
陶富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还全身发抖,不知所措的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子成了不怕死的刘胡兰,难道其中有隐情?他回到桌子边,拿起已被揉成团的纸包在朱小妹面前晃动,“看见了没有,这可是脱光你衣服的证据。”
“也是你和人家睡觉的证据!”
“你刚才自己说的,睡了一次!”陶富文打开纸团,嘴里嘿嘿地笑着,“三根毛,卷曲得挺漂亮的……”他重新包好后抓在手上,像抓着一件宝贝,两眼放光地继续说,“也是我和人家睡觉的证据,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想嫁祸于我,是吧?没错,我睡了队里的女人,可证据在哪?这几根毛?不是!这几根毛不是我的,也不是那几个女人的。相反,这几根毛是那个野男人的!你也真傻啊,留下这几根毛干吗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嘛!”
虽无法预料把情况说清楚的后果,但隐瞒下去肯定不行,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无情地批斗过父亲,现在也完全可以无情地殴打娘子。豁出去了!我豁出去了!朱小妹重重地回答:“为了你!全部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部是为了你!”
“笑话!”陶富文咧着嘴巴,脸颊上嘟起的肌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我就纳闷,今晚怎不在家呢——原来为了我,是吗?真会骗人!本来我想出来找你,外面太危险了,飞刀组虎头帮背娘舅啊,想想都怕,可想来想去,你没地方去我也没地方找啊,所以就翻一下你那个xiāng zǐ,还真找到了你出去的理由,是不是又去会那个男人了?”
“你听好了,我全告诉你,你不是把哑巴睡了吗?这是古阿毛的毛。”
朱小妹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眼睛死死地看着男人的脸,一五一十地讲述着阿毛睡她的前因后果:阿毛怎么用鸡蛋糕、麻球和鹅头颈讨好胜利和前进,怎么愁眉苦脸地说要去告男人,只要自己让他睡一觉,就两两扯平,她怎么偷偷地藏起阿毛的三根毛,还讲到了那天晚上偷听到两人谈话内容后,他今天去了阿毛家,回家路上碰到背娘舅险些丢了命,是阿毛把他送回来的事。最后,朱小妹一口气追问:
“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你?我是不是牺牲自己保护你?没有这三根毛,你现在是不是在牢里受难?”
怪不得那晚阿毛牛逼得很,撂下几句话就扬长而去,原来……陶富文感觉脸上被阿毛重重地甩了几个巴掌,堂堂一个队长的娘子,竟然让一个瘸腿睡了去?这不是把牛粪往脸上泼,把猪粪往头上倒吗?在听到朱小妹连着三个追问后,咬着牙愤愤地叫嚷:
“好像我现在逍遥自在,全靠这个瘸腿的成全!你让他告去,看他能不能告得倒我!”
“他有个朋友是公安局长的弟弟。”
“省长的弟弟都没用!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万一他真去告呢?”
“哼!我怕他?”陶富文重重地说,“他有公安局的弟弟,我公社里就没人了?我这几年的钱就白白地送出去了?公社王书记他就不帮我出头?现在倒好,我有他的证据,三根毛,这是他qiáng jiān你的证据!”
“我愿意的。”朱小妹辩解。
“可我不愿意!”陶富文咆哮,然后把纸包放进裤袋,回过身坐在朱小妹对面,从桌角的香烟壳里抽出一根,急急地给点燃后猛吸一口,眼睛看着朱小妹。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陶富文眼里的怒火随之慢慢地在淡化。在他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还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第三根烟燃着的时候,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左脸颊旁,指尖轻轻点着脸颊,一连串小小的烟圈就从嘴里喷了出来,在灶屋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着,越来越薄,越来越淡,直至完全融合在浑浊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