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一条让人听了汗毛直竖的消息传遍了生产队:古善良赤膊吊死在石沱边的树杈上。
急冲冲往善良家赶的巧英路过阿毛家时,跑着进来告诉母亲这个事。母亲从灶跟蹦了出来,手里还抓着准备塞入灶膛的柴禾,连问:
“你说啥?”
“你不会听错吧?”
“善良为啥自杀?”
巧英上前抓起灶头上的铜勺,从水缸里舀一小瓢冷水,“咕噜”喝了两口,剩下的泼到地上,哭丧着脸说:“你看,我自己舀水喝了,还会有假?”给来报丧的人喝一瓢冷水,将剩下的水泼到地上,这是当地农村的规矩。巧英见母亲听到消息后愣在灶前,就自己舀了瓢水喝,算是替马丽给阿毛家报了丧。
“为啥?”母亲望着地上的清水,手和脚不自主地哆嗦,柴禾也掉到地上,嘴里咕哝着。
“问啥,咱快点帮忙去。”巧英没有和母亲多罗嗦,转身走出灶屋。
母亲捡起柴禾,跨入灶跟,在灶膛内添进一大把柴禾后,来到阿毛门口。她边走嘴里边嘀咕:
“这样一个看着长大的苦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马丽刚嫁过来不到一年,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怎么办?”
……
母亲是看着善良长大的。这个小伙也是个苦命娃,蹒跚走路那年,父亲在水稻田里匀田时被手指粗的毒蛇咬死,留下近五十岁的爷爷和刚过20岁青春妙龄的母亲。队里好多人劝她改嫁,或者招进个男人入赘,也算是给家里添个男劳力,可她硬是没有改嫁,也没有招进续弦的。就这样,善良在爷爷和母亲两人共同呵护下长到了12岁。也不知啥原因,十年多熬了过来的他母亲,在善良12岁那年却春心荡漾了,与摇船过来烧铸铜铲铜勺铜脚锣的苏北男人好上了。那男人叫金强,浓眉大眼,四肢发达,是个烧铸铜器皿的高手。他烧的铜铲弧度漂亮,无裂痕,装木柄的圆口有增加摩擦力的牙纹,烧的铜脚锣密封性能好,铜盖光滑平整,透气的小圆洞大小不一,像天上的星星,把圆圆的铜盖子分布的恰到好处,很受附近村民的喜爱。在古家村一年多的时间里,金强把船停在善良家的石沱上,把善良家的前廊作为烧铸器皿的场所,并客气地管善良爷爷叫叔叔,称他母亲叫姐姐。有时,他母亲会帮助金强做些挑选碎铜、打磨模具、锉削锋口的细活。就这样,他母亲和金强好上了。善良爷爷也喜欢金强,这小伙肯吃苦,又有一门手艺,有意让金强入赘,可一年后,也就是善良13岁那年,金强却提出回苏北老家,要他母亲一起跟他走。善良的爷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问他母亲:“你想和金强过一辈子吗?”
“想。”他母亲红着脸回答后跪在了他爷爷面前,“阿爸,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善良他爸。”
“那……善良怎么办?”他爷爷关心着孙子的去留。
“我想……把他带走。”他母亲回答。
“金强同意吗?”
“同意。”
“善良肯跟去吗?”
“还没问。”
“那善良……还姓古吗?”他爷爷犹豫着问
“金强说了,只要善良肯去,姓不改。”
“媳妇,你跟金强走,我没意见;你带善良走,我也没意见,我只是希望你待善良好一点,善良可是个苦孩子哪。”善良爷爷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善良却死活不肯跟母亲去。13岁的善良,身体还没有发育,甚至还不懂什么叫责任,却说出了超乎他年龄的话:
“我不跟你去,我不要做拖油瓶,我要在这里给爷爷养老送终。”
那天下午,天下着蒙蒙细雨,善良躲在房间里哭得很凶,他母亲臂弯里跨着放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布袋,他爷爷拿着善良换洗的1袋衣服,流着泪让善良开门。他母亲边哭边敲门:
“善良,姆妈舍不得你,你跟我走吧,你不走,姆妈不忍心走!”
他爷爷也说:“善良,你跟你姆妈去吧,爷爷身体好着,爷爷不用你着急。”
金强也帮着敲门:“善良,你不是说叔叔是个好人,开门吧,叔叔会照顾你和爷爷的。”
“不开,就是不开。我要和爷爷过。”
善良犟如小牛,流着泪边哭边说。他用额头和膝盖紧紧顶住房门,两只小手按住门闩,生怕金强用力撬开门闩,就是不开门。
外面下着细雨,善良家里面下着小雨——除了金强,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泪水。一步一停顿,三步一回首,他母亲流着泪乘船离开了家。
在母亲的记忆中,善良母亲在苏北生了二个女儿,也回过古家村几次,每次都想把善良带走,善良硬是没答应。慢慢地,他母亲不再回古家村了,善良也长大chéng rén。20岁那年,也就是阿毛娶梅花那年夏天,善良爷爷因病去世。埋葬了爷爷后,原本沉默寡言的他话越来越少了。一个人一个家,守着三间破砖房的善良话虽不多,但人憨厚朴实,手脚也利索,挑稻施肥犁田等男活不说,下苗插秧打稻等女活没一样逊色,插秧的速度甚至比一般女人还要快。善良还有一样绝活,就是打毛线,只要看见别人身上毛线衫的图案,回家准能打出一模一样的一件。他又善于钓黄鳝,用蚯蚓作饵,每天三五条粗壮的黄鳝根本不是问题,钓来的黄鳝,他自己舍不得吃,喜欢送给隔壁邻居。
今年春节,善良迎娶新娘马丽前,母亲让阿毛买了两个铁皮热水壶和能照得出人影的新皮鞋送了他,还把小华用过的尿布、抱被一股脑儿全拿了过去。善良从母亲手里接过尿布、抱被时,赧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婶,我娘子肚里还没怀呢。”
“留着,你俩年纪都轻,肚子里肥着呢,碰一碰准成。”母亲笑得很甜。
“哪有这么快的?”
“你才二十出头,旺着!”
“谢谢婶。”善良接过尿布和抱被,“马丽生了娃后,还要麻烦婶帮着带孩子了。”
“趁我这老骨头还硬朗,快点生一个。”母亲把额顶挂下的白发捋到耳后,嘴里喃喃计算着,“10月怀胎,现在是2月头, 12月份底正好不忙,我空着。”
“婶,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生个娃,又不是地里种个菜。”善良的脸越发红了,他两手紧紧抓住抱被,轻轻地说,“生孩子是两人的事,又不是男人一个人的事。”
“你不急,我急。”
“婶,阿毛哥还可以生第二胎吧?”善良问。
“小华五岁以后吧,不然要罚款的。”
“到时,叫阿毛哥和梅花嫂再生个大胖儿子。还有,马丽头胎生个女娃的话,我肯定也要再生一胎,到时,有你婶忙了。”
“多子多福,我高兴还来不及。”
善良娶马丽前一天,母亲的手脚忙得没停过。上午到北河溇桥边上的爆米花摊上爆了两小袋米花,做了两小筐回门粽子,见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急急忙忙在泥场上铺开屋门,撅起屁股给善良缝钉两床红绸被褥,在新做的三联橱上系上红头绳,把媒人叫到善良家里,商量着明天的迎娶事项;下午张罗着借桌凳碗筷,贴大红囍字,清洗准备着明天的小菜;晚上,她坐在灶跟煮回门粽子,还让小华给善良暖床,俨然善良就是她儿子,善良娘子就是她媳妇。结婚那天,母亲更是从自家到他家,从泥场到石沱,里里外外忙乎着,嘴巴也乐得没合上过,上香替善良祭奠先祖,分派迎亲人员任务,擦桌端菜洗碗,分糖拆袱包……用她的话说就是,善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父亲,人憨厚朴实,自家能帮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