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阿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善良就是桥上的背娘舅。
阿毛不自觉竖起了汗毛:他第一个娘子跳河死了,第二个娘子是哑巴,朱小妹是队长的女人,怕朱小妹认出而不敢靠近,讲话时压着喉咙,朱小妹逃跑后不敢追……朱小妹叙述的每一个细节,都说明善良就是背娘舅,而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文明的背娘舅。
可是,善良为什么要做背娘舅?
他又为什么上吊自杀?
肯定和陶富文有关,而且善良肯定被逼无奈了。可按理说,善良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不应该这么容易厌世自杀,如果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或者深仇大恨,他绝不会抛下马丽,一个人奔赴黄泉路!
难不成陶富文睡了马丽?
善良没办法对付陶富文,只得对付朱小妹,但想不到朱小妹这么狡猾,才把套朱小妹的绳子套在自己的头颈上。
要真是这样,该死的应该是那个天杀的陶富文。
阿毛的脑子很乱,匆匆扒了碗稀饭,带着疑惑奔向善良家。这是一座低矮的旧瓦房,屋面瓦条零零碎碎地铺开,左右两个屋角的瓦条掉落在地,露着薄薄的huáng sè篾席和细细的竹椽子,墙体四周长满了青藓,西墙角的麦秸垛已经发枯发黑,参差不齐的麦秸在风中瑟瑟发抖。远远的,善良家屋顶上白色的蚊账让他一下子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失去水珍时还强烈。
善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覆盖了一条白色的床单,显得伶仃瘦小。马丽的眼睛红肿着,见到阿毛进来后,对着善良嘶哑地哭泣着:
“善良,阿毛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呀……”
“善良,我还想给你生个胖儿子,你为啥就走了呢?你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办,我又怎么活……”
“善良,好善良,苦命的善良,这是我的错,你为啥这么想不开,要死也是我死,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这样走了呢?”
……
马丽呜咽着,清澈的鼻涕水颤颤悠悠地挂落下来。阿毛对着善良拜了三拜,他不忍心听马丽无奈的哭诉,来到门厅,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让心平静下来:
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竟然不顾娘子撒手西寰,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善良傻啊,天下事,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解决不了的大事!
阿毛回到善良的灵台前.他在灵台前站了很久:陶富文太厉害了,下一个被害死的是不是自己呢?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死神的可怕。
灵台上的蜡烛已燃去一半,红色带黄的烛液随桌面淌到了地上,huáng sè细小的彩蛋谷皮也零乱地散落在桌面上。阿毛开始小心翼翼地剥起桌上的浊液来了,又轻轻地掸去谷皮,还点了根香烟,想把它竖在桌子上,无奈香烟柔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嘴里念叨“善良,这根烟是你的,我代你抽了”,狠狠地吸了几口。
马丽唏嘘着走了上来。经巧英开导后的她已经可以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安排巧英去她娘家报丧,让祥根召集队里几位年轻的小伙在港南圩上的自留地里挖坟,安排阿毛母亲到队里给善良销户口,安排队里年纪较大的女人去供销门市部扯丧布,买蜡烛锡铂和纸钱,让隔壁队里的裁缝师傅过来做寿衣寿裤,她自己留在家里,给来吊丧的朋友哭丧。
阿毛问马丽:“好端端的,善良为啥要自杀?”
“我也不晓得,他昨晚回来很迟,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后,看他手上攥着绳子狠狠地甩着,一副生气的样子。我没问,倒头又睡了,醒来后天已大亮,他已经吊死在河边了。”马丽眼泪滚落了下来。
“就没和你说一句话?”
“没有。”马丽顿了顿,说,“他桌上留下了张纸条,写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阿毛接过马丽从裤袋里摸出来的皱巴巴的纸时,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恨、杀、死”,纸上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让他感到脊背凉飕飕的:
“那上吊的绳子呢?”
“系在蚊账,抛在屋顶上了。”
“要恨要杀也不该杀自己呀!”
“他一根筋,脑子肯定别牢了。”马丽哭了起来,“阿毛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肯定早已有这个想法了,昨天晚上,他一时想不开就……”
“你是……被谁欺负了?”阿毛问出了心中想问的问题。
“阿毛哥,我不瞒你。善良是被我害死的。”马丽抓着阿毛的手来到西边的麦垛边,边哭边把陶富文怎么睡她,善良知道后闷睡了两天两夜,善良想找陶富文报复她不让,以及善良如何打细绳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最后,马丽又一次成了被拔去垛心的柴禾,瘫塌在地,有气无力:
“善良打绳子时,我还问他为啥要打这么细的绳子,他说围黄鳝箩用。早知如此,我肯定会告诉你阿毛哥的,谁晓得他竟然这么傻,这么傻。”
马丽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把锋利的bǐ shǒu,在阿毛的眼前晃动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看来是被陶富文害死的,没有陶富文睡马丽这件事,善良肯定会活得好好的,他和马丽一定会生一个大胖儿子。他扶起马丽,安慰说:“马丽,不要自责了,善良的死与你无关。是队长害死了善良。你放心,我会去找队长算账的,我要让他为善良的死付出代价。”
“这是善良的命,"马丽摇头,"这也是我的命。”
阿毛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的意思,不让我去算账?"
"对."
"那……善良白死了?”
“有什么办法?又不是陶富文吊死他的。”
“这没啥区别!我要让陶富文去坐牢!”
马丽抬起闪现出一丝亮光的眼睛:“阿毛哥,你真的有办法?”
“现在没有,但办法会有的。”
马丽眼睛里的亮光倏地不见了:“你和善良没啥区别。你有办法的话,善良肯定也有办法,那善良他也不会死。”
“我去告他qiáng jiān你!我马上去!”
“不要!”马丽眼里一下子露出恐慌,她重重地吁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阿毛哥,我代表善良谢谢你。但我不要你告,我想善良也不会让你去告的。你说我傻我拧我太吃亏,我都不管,我就是不答应你告。一来没证据,陶富文睡我已是二个月之前的事情,我说了谁信?还有,说出去了,我还有啥脸面活下去?”
“你的话,不是证据吗?”
“口说无凭,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
“人都被害死了,能不相信吗?还有,这三个字,也能证明善良自杀是被迫的,是被陶富文害的。”
“阿毛哥,这三个字管什么用?善良恨谁了?有谁想杀他?他想让谁死?善良没有写。善良不想我去告,所以没写。他要是让我去告,肯定会写清楚的。”
“要不,把善良抬到陶富文家,让陶富文给个说法。”
“你想把事情闹大?”马丽哇地哭出了声,“阿毛哥,我不想让别人晓得让陶富文睡了。”
听到善良上吊自杀的消息,朱小妹的第一感觉也是善良就是昨晚的背娘舅,而且越想觉得越是:瘦小的身材,有意压低喉咙的声音,站在10米开外的石阶不敢正面靠近她,对她家和阿毛了如指掌,她逃走后没有追上来……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惋惜,庆幸,得意,也许都有——的滋味。她同情是因为善良的死肯定与陶富文睡马丽有关,她惋惜善良太莽撞,把生命看得太轻;她庆幸自己没有让善良背上娘舅,她得意是因为以后不用再为碰上背娘舅而担惊受怕了。朱小妹突然想,“要是昨晚自己身边带钱,他会不会吊死?她首先说不会,善良不会上吊,他只是为了钱,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回答,善良还会上吊,他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出口气,在我身上出口气,他想拿到钱后再背我娘舅,只是自己聪明才逃脱了他的魔爪。
庆幸自己聪明的朱小妹本想去看看善良,但没接到报丧,只得对陶富文说,你是队长,代表生产队去看看马丽,人死不能复生,她还年轻,将来不愁嫁不出去。她以为陶富文会答应她的要求,毕竟马丽被他睡过,善良的死与他睡马丽脱不了干系。谁知陶富文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很是不屑:
“谁叫他吊死!我不去!”
她想和陶富文理论一番,难道你不知道善良为什么会自杀?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愧疚的感觉?想想阿毛的三根毛被他攥在手里,也就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