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跟在陶富文身后,挤在红星茶馆南窗口的空位上。
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喝茶。窗外的东湖码头,不时有客轮鸣笛停靠或货轮鸣笛启航,繁忙又零乱。
凭借紧靠东湖码头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位于解放路东口的红星茶馆从来没有淡季,也从来不缺茶客,八仙桌挤上十二人或者更多,通道里站满人是常事:六七十岁大爷、四五十岁大叔、二三十岁小伙;老人带小孩,男人带女人的;挑箩筐,拎蛇皮袋,跨竹篮的……大门口柜台前递上八分钱,领到一张红色或绿色的茶卡,工作人员按照颜色沏上一壶滚烫的红茶或绿茶,老老少少们边倒边喝,边喝边倒,谈天说地,消磨时光。香烟味、脚臭味、汗酸味交杂在一起,形成了茶馆内独特又舍弃不了的味道。
手里托着颜色发黑的铝制托盘的五十开外的老头,躬着腰把阿毛的绿卡放入托盘左侧,把陶富文的红卡放入托盘右侧,满脸堆笑地问:
“师傅,有香烟吗,给根抽抽。”
陶富文甩甩手,不耐烦地哼了声:“没有。”
“我有。”阿毛掏出二根大前门香烟,“大哥,帮忙拎个热水瓶来。”
“好嘞。”老头露出发黄的牙齿转身离去,边走边吆喝:“16号桌,红茶绿茶各一壶。”
阿毛以为陶富文叫他喝茶是希望自己不要去法院告他,所以,给老头二根香烟,麻烦老头拎个热水瓶来,两人谈条件不是一壶茶的功夫能解决的,不过,既然他妥协了,主动过来求自己了,自己得大度一点,只要他以后不耍花样,教训一下编顺口溜的吴秀龙就可以了,可没想到,没等切入正题,或者说还未正式开口说“条件”两个字,陶富文就在——桌子上坐着二位小伙、四个老头,而且旁边的老头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情况下直奔入另一个主题了。
不过,两人谈话的话头是阿毛起的。在老头送来两个紫色茶壶和二个蓝色小茶盅后,他吹去浮在茶盅上面的茶末,给自己点上西湖牌香烟,把另一根香烟放在陶富文面前,慢悠悠地说:
“自己点上,事情总有个商量的办法,我想今天咱们就谈解决办法,不谈事情。”
他原以为陶富文会点上香烟,尴尬地回答:对,咱们商量一下,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可陶富文却把大前门烟送给了身边抱着小女孩的老头,从胸袋里摸出一包未拆封的蓝西湖香烟,撕去上口封纸,摸出一根后先轻敲着指甲,然后用手指摩搓,神态悠闲笃定,语速不紧不慢:
“对,今天不谈事情,就谈解决办法,你和小妹睡觉的解决办法。”
和小妹睡觉的解决办法?阿毛脑子嗡地炸了,刚才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diàn yǐng中的主角,是王心刚和孙道临,现在一下子成了配角,成了反面角色,而反面角色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一霎间,胸口的血往上涌,耳朵边也盘旋起嗡嗡的飞机螺旋桨声,心脏更是搏动得厉害:
陶富文知道这事了?
朱小妹告诉的?
陶富文仍悠闲地摩搓着香烟,香烟在他手指间来回滚动着。随后,他手指一用力,香烟断成了两截,他把断成两截的香烟放在阿毛面前。
阿毛刷地脸红了,紧张地问:“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不晓得."
“事情到这地步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根香烟。”
“噢!”陶富文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不晓得吗?香烟断了,被我拧断了。”
阿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却被呛得咳嗽起来:“你……胡说些什么呀?”
“笑话,我胡说?你怕了吧?”陶富文呷了一小盅红茶,扭头对旁边的老头说,“他把人家的女人睡了,现在他怕了。”
“你不要睁眼说瞎话,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辱。”阿毛已回过神来,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肯定是陶富文在瞎猜,朱小妹要脸胜过要命,除非她不要命,否则不会告诉陶富文的。
“想不到吧,我竟然晓得了你和小妹睡觉的事,我还晓得你留下了他妈的三根毛。”陶富文唾沫星四溅,但好像还不解恨,“呸”一声将一口浓黄的痰啐在地上,用脚拧着。也许痰实在粘稠,也许用力也过大,鞋掌往前滑了一下。
陶富文竟然出这一招,看来,朱小妹说藏了三根毛的事是真的,他也知道一切了。可陶富文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朱小妹为什么会告诉他?阿毛的脑子转得飞快。不能冲动,要不变应万变,要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他感觉到身边的四个老头和二个小伙都用好奇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就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把手中还剩半根烟蒂的香烟扔掉,把自己茶盅里倒满茶,仰起头颈美美地喝完,又慢慢地倒满一杯,随后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虽然很少抽烟,但现在不能不抽,拿烟点烟的几秒钟至少可以用来思考如何接招。就在这时,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开了口:
“我说兄弟,你说的小妹是谁?”
正对南窗的一小伙嘿嘿地笑了:“对啦,大哥,小妹是谁,总不至于是你娘子吧?”
另一个小伙用手肘搡着小伙:“不可能是这位大哥的娘子,今天他又没戴绿帽子。”
阿毛旁边的那个老头也插话:“兄弟,还有那三根毛,说来听听,为啥这么傻,睡了就睡了,留下毛干吗,又不是大熊猫。”
“对啊,这位跷脚大哥真厉害,睡了人家的女人。”正对南窗的小伙朝阿毛竖起了拇指。
“但也太不当心了,留下把柄了。”另一个小伙语气中有敬佩,也有惋惜。
陶富文咳嗽一声,桌子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阿毛火冒三丈地看着陶富文,陶富文悠闲笃定着回看着阿毛,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各藏各的心事,在人声嘈杂的茶馆内用眼神发表着态度。阿毛没想到,陶富文竟然选择这里谈论这事,心里愤愤地骂着:“狠毒啊,陶富文!”
可阿毛也只能干骂,不知道怎么堵他的嘴,而陶富文心里却窃喜着:阿毛你吃了豹子胆,敢把我的娘子睡了,得了便宜不报恩不算,还敢口口声声嚷着要告我!我会把你的毛当作要挟你的wǔ qì,从今以后,我会牵着你的鼻子走,也会牵着你哑巴娘子的鼻子走!你认栽认命吧,包括你的娘子,也是我手里的香烟,想吸了,我就过来点,想吐烟圈了,我就撅起嘴,一个接一个吐出来。这么想着,他优雅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吐出几口烟圈:
“小妹是我内人。”
“内人指啥?你妹子?”正对南窗的小伙问。
“你介傻的,内人是娘子的意思,小妹就是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