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的预料没错,陶富文在红星茶馆的那出戏只是第一招,不久就亮出了第二招。
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上午,陶富文拿着一只脚后跟漏水的雨鞋来到十字路口。阿毛本不想接他的破雨鞋,更不愿修他的破雨鞋。他认定陶富文过来肯定有意图,但不知为什么,手却不受大脑的指挥,毕恭毕敬地接过破鞋,认认真真地打磨贴胶按压,最后,还从嘴里呼出热气吹掉了贴面上的橡胶灰,用干净的抹布抹去了残留的橡胶渣。
“不要付了。”连嘴巴也不听大脑的使唤了,心里想着要多收他一毛钱,嘴里却说着违心讨好的话。
“不用客气的。”陶富文笑得有点怪,从袋里掏出一个五分yìng bì扔在柜面上。
“真不要付了。”阿毛确实不认识自己了,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yìng bì往陶富文手心里塞。
“晚啦。”
“有啥晚的,我不收就是了。”阿毛没有听懂陶富文话里的意思。
“我说你对我客气,已经晚啦。”陶富文不管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更不管补鞋摊前有好几位大婶排着队等着拿回自己的鞋子,用手指抠着鼻屎,继续说,“明天上午腾出东厢房,下午队里放东西。”
阿毛终于回到了现实:“你说啥?”
“明天下午,队里征用你家东厢房,仓库紧张,磷肥尿素等化肥要放在你家厢房里。”
“出招了?”阿毛歪着头。
“出啥招?为啥出招?”陶富文手指抠着鼻屎,把黑乎乎的鼻屎粘在木柜边,“不错,给生产队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你是聪明人。”陶富文手指着木柜上的五分yìng bì,转身离去。他一手拎着放着破雨鞋的布袋,一手握成拳头放在塌鼻梁下,轻轻咳嗽着,跨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出手了,终于出手了,瞅着陶富文的背影,阿毛心跳得厉害。腾出东厢房,母亲睡哪里?母亲房里的桌子xiāng zǐ放哪里?灶屋天窗这么小,通向东厢房的那扇门封上后,怎么采光?还有,东厢房原来的南窗位置肯定会开扇进出的屋门,门上还会挂锁,门和锁正对着泥路,队里的老老少少,走过时幸灾乐祸地瞟上一眼,有好事的可能再编几个顺口溜,我的miàn pí没地方搁不要紧,母亲的miàn pí,梅花的miàn pí往哪搁?可不腾出来,能行吗?陶富文拿着三根毛,就是不到法院告状,只是在母亲面前晃一下,添油加醋说一番,就可以把母亲活活气死。想当年,母亲听到自己在水珍尸体前痛哭的心里话,就往冰冷的河里跳,要面子的母亲真不知道这次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天下午要是陶富文不睡梅花,要是他听梅花和明观叔的话,要是睡朱小妹时没留下毛,那就不会有现在的被动。今天生产队里占用东厢房,明天会出现什么花样?让人揪心的不可预料以及无法逃避的必然性,让阿毛脊背发凉:
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善良?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怎么办?阿毛已经无心补鞋,当务之急就是长痛不如短痛,想办法拿回毛。
可此刻哪里去找陶富文?
自己刚才为啥不和他说这个事,是见陶富文怕没有勇气说,还是怕大婶听见难为情?阿毛心里懊恼着,虽然看不惯陶富文抠鼻屎的动作,听不惯陶富文趾高气昂的语气,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不惯也得看,听不惯也得听。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穿鞋的就怕光脚的,现在陶富文光着脚而自己穿着鞋,不见陶富文怕能行吗?
“这根香烟就是你,你就是这根香烟!现在它断了,你断了,被我拧断了。”阿毛耳边忽然响起陶富文昨天的那句话,他用手扯起毛线衫的领子口,耸起肩膀,让下巴钻进领子里,人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把等候多时的大婶鞋子补好后,阿毛给木柜上了链条锁,把矮凳倒置在木柜面,算是临时收了摊。他没功夫吃猫狗线粉,也没时间端上碗冒着热气的鲜得来馄饨,只是到街口买了二个鸡蛋糕,一路嚼着来到红星茶馆。
红星茶馆内乌烟瘴气,人满为患,通道里都挤满了喝茶的人。挑着箩筐或者拿着蛇皮袋的老人,因挤不进中间的八仙桌位,索性将湿漉漉的水泥通道当作温暖舒适的品茶良座,空着的箩筐倒置或者地面摊上一张蛇皮袋,一个茶壶,一个茶盅,旁若无人地品茶聊天,使得近二米宽的通道成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进出的羊肠小径。阿毛吃力地挤进这条小径,两个眼睛像两道高强度的光束,挨个把一张张或开怀大笑或自得其乐或故作沉思的脸搜索一遍:
靠南窗的那排桌子边没有,中间两排八仙桌边没有,后面三排小方桌边没有,通道里没有……
一圈走下来,阿毛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充斥眼球的,除了陌生的脸庞还是陌生的脸庞。
站在屋门口喘着气,里面的空气让阿毛窒息,但又舍不得跨出门槛。拎着破雨鞋的陶富文会到哪里?时间这么早,总不可能回家吧?犹豫片刻,生怕漏掉那张塌鼻梁的脸,阿毛重又挤进小径,即使仍找不到陶富文,看到熟悉的人也是一种收获,打听一下陶富文可能的去处总比漫无目瞎找强。这次,阿毛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中间靠后八仙桌边坐着的祥根,让他有种遇到久违了的朋友的感觉,他兴奋地喊了声:
“祥根——”
“你不补鞋,也来喝茶?”祥根看到了阿毛。
“嗯。”阿毛费力地挤了进去。
祥根挪动屁股,指着一截凳角,不好意思地说:“挤一下吧,挤一下暖和。”
“我不坐,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母亲还是娘子?”祥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阿毛,是便宜的雄狮烟,“自己抽一根,点上。”
“不抽。”阿毛没有接烟,“我来找陶富文的。”
“找陶富文?为啥事?”
“你有没有看到过他?”阿毛答非所问。
“来过,就坐在前边那张桌子。”祥根指着前边那张围满人的桌子,“不过,喝了一壶茶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拎着布袋。”
“他会去哪?”阿毛有点失望。
“啥事这么急?”
“没啥急事,就是买工分的事。年底到了,又要花钱买工分了,找他商量一下。”阿毛微笑着回答。
“这点小事?”祥根摇头,“换作别人找他商量,我肯定相信,你这个戆头,我会相信?”
“真为这事。我和他之间还会有其他啥事?”
祥根有点意味深长地问他:“那急啥?晚上去他家不就成了?”
“这个……也对。”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祥根从烟壳里抽出两根烟,给自己点上一根,把另一根放在阿毛嘴唇中间,告诉阿毛,不要把他当傻子,阿毛眼睛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祥根猛吸几口烟,吐出经肺泡过滤已显清淡的白色烟雾,以命令的口吻对阿毛说,香烟蹩脚点,但至少是根烟,点上后坐下抽一根,见阿毛仍站着没动,想了想,换了种语气说:
“这烟没毒,放心抽吧,但它能解愁。”
阿毛不好意思拒绝,用祥根的香烟火点燃了香烟,挪动屁股挤到长凳边坐下后,无奈地轻声说:“我是没讲实话,这件事不好开口说呀,说了我脸上觉得没面子。”
“陶富文对你耍手段了?”
阿毛点头。
“即使他对你耍手段,你也不要和他抬扛。”
“这种人当队长,真是我们村的不幸。”祥根苦笑,“不过,土地听说要搞承包责任制了,估计显摆的日子不多了。”
“要是你当队长,那就好了。”阿毛不由地感慨。
“我这把身子骨,这么老实的性格,哪能当队长?当队长得会耍手段,得会利用权力整人,还得有表面一套做人背后一套做鬼的本事。”祥根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淡烟,给自己的茶盅倒了满满一杯红茶后推到阿毛面前,“他怎么对你耍手段啦?”
“他刚才来到我的补鞋摊,要我明天腾出母亲的房间,说生产队里缺贮存农药化肥的仓库,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吓蒙了。现在清醒了,就想着要当面问个清楚,为啥要我家腾出房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叫我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阿毛没有把致命伤——他睡了朱小妹,陶富文拿着三根毛要挟他——告诉祥根。
“那总有个原因吧,你哪里冒犯他了?”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又不出工,根本碰不到他,不会冒犯他的。”阿毛扔掉手上的小半截烟蒂,轻轻地呷了一口茶盅里的茶,故作镇定。
“这就怪了,生产队里根本不缺仓库,农药化肥每年都放在大仓库里好好的,干吗非要专门搞个仓库?看来他是存心找你茬的,你、你母亲或者梅花,你家三人中间,肯定有人得罪他了。”祥根不紧不慢地掏出香烟和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把另一根香烟和火柴放到阿毛手上,“这根点上,抽完再走,我来帮你分析分析理由。”
阿毛不想听祥根分析理由,站起来要走。“你猜猜陶富文现在会去哪?我想马上找到他,我心里急。”
“急啥?”祥根胸有成竹地说,“听了我的话,准保你家房间明天不被占用。”
祥根把阿毛摁在凳角上,头头是道地分析起缘由来:陶富文让阿毛腾房间的理由很简单,阿毛补鞋赚了点钞票,但没去“塞大腿”,感觉自己在阿毛眼里没有份量,权利对阿毛不起威慑力。陶富文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1分权利当10分用的势利鬼。自阿毛摆了补鞋摊后,没有去过陶富文家一次,没有孝敬过一点东西,陶富文心时肯定惦记着,肯定要想方设法找个理由为难阿毛。用生产队占用房间作为借口向阿毛索要东西,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事,一方面给阿毛一个暗号,满足自己的私欲,另一方面让人感觉他是个为公家着想的人。要是阿毛不开窍,以后这样的麻烦事还会有,而且不止一次。祥根还不避讳自己多次给陶富文送东西,他说,陶富文当队长后,每次他都要送去鸡鸭或鸡蛋鸭蛋后才能分足大米或预借点米,他家这么穷,陶富文也没有放过,可想而知,队里其他人家肯定也被他逼着塞过大腿。最后,祥根忿忿地说:
“阿毛,你别看我家养着几只母鸡,还咯咯地下着蛋,说白了都是给陶富文养的。有时看着巧英把一个个紫壳蛋当宝贝藏在木桶里,舍不得蒸给孩子吃,心里真想拿把刀子捅了这个队长,可每次还得热面孔贴冷屁股,没办法啊!”
见阿毛低头沉思,古祥根以为说服了阿毛,不无自豪地说:“晓得该怎么做了吧。晚上拎上点东西去一趟,明天肯定不会封了。”
“我想现在就找他。”阿毛只想现在就找到陶富文,要回三根毛。
“晚上去好!这种事情,像男女间的tōu qíng,不能见光。大白天的,当着来来往往街上人的面,他不会收东西的。”祥根起劲地为阿毛指点迷津,“而且,陶富文不光不收下你的东西,还会怪罪你破坏他的形象,效果会适得其反,真的……”
一个说得头头是道,一个却没有往下听的想法。阿毛用一声重重的“我晓得”打断了祥根的话。“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阿毛停顿几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晓得你的好意,但我绝不会塞他大腿,明天让他封我妈房间,以后他封我的房间,我和梅花就睡到古横桥洞。”
“那……你现在为啥急着找他?”
“我想要回我的尊严。”
“尊严?”祥根笑了,“我被你搞糊涂了,你的尊严在他那里?”
“对,他拿走了我的尊严,我想拿回它。他现在会在哪里?”阿毛支起拐杖站了起来。
祥根摇头,面露难色。
“那我走了。”阿毛拄起拐杖挤进了狭窄的通道。
“阿毛,我虽帮不了你,但你有骨气,我服你。”祥根的声音传进阿毛的耳朵,让阿毛萌生出雄纠纠气昂昂,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