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吃的是屎,最难找的是人。
茶馆里没看到陶富文,或者确切地说,陶富文在茶馆里喝了壶早茶后,阿毛就琢磨陶富文的下一个去处——澡堂。那个年代,上茶馆喝壶茶和进澡堂泡个澡是男人的两大嗜好。因为腿瘸的缘故,阿毛从未进澡堂洗过澡,他不习惯身体赤条条地暴露在别人目光下,更害怕别人指点着自己挂在屁股下的左脚,可这次,硬着头皮,推开了平湖浴室的玻璃门。
平湖浴室位于解放路东首的坟弄,是县城唯一的一家浴室。坟弄是平湖县城最宽最长的一条里弄,算是县城繁华的几条里弄之一,酱红色的石板整整齐齐地铺设于地面,两边有不少chū shòu农具化肥或衣服鞋帽的商铺。浴室门口不大,两扇紫红色门框的玻璃门上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阿毛推门而入,见售票窗内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正低头嗑着葵瓜籽,索性眼睛正视前方,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从她面前走过。
“你干吗?想逃票?”窗户里的大姐迅速地把头探出玻璃。
“我会逃票?”阿毛停下脚步,有点生气地回答,“我进去找个朋友,三分钟就出来的。”
“假装没看到我,不是逃票,那你说是啥?”大姐声音很大。
“我真的是去找人。”阿毛摊开双手,“你看,我干净的衣服都没带。”
“没带衣服才能逃票,不然你敢吗?”大姐不依不饶,声音也越来越大,“我说你这个跷脚,岁数也不小了,有脸做这种事?”这声音让跟在阿毛后面的几位年青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绝不能理亏,要理直气壮,否则真被当成逃票的小青年了,阿毛用拐杖使劲地跺地面,扯起嗓子说:“你怎么说话的!我进去找个人不行吗?难道进去找个人也要买票?”
大姐把嘴里残余的瓜籽壳吐在窗外,冷冷地说:“对!找人也要买票。”
“你这不是qiáng jiān我!”阿毛拉长着脸,狠狠地瞪着这位大姐。
“qiáng jiān你又怎么啦?又不是我叫你进去的。”大姐越说越来劲,“你可以不进去,退出来我和你就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我就qiáng jiān你。”
大姐的话惹得后面等着买票的小青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大概认得阿毛的瘦高个还油腔滑掉地调侃:“阿姨,你不认得他?他是十字路口补鞋的跷脚阿毛,他现在进去了,退不出来了。”
大姐用眼白瞟了小青年一眼,不耐烦了:“你嘴上还没长毛呢,懂个屁,我才不管他补鞋水平怎么样,我只要管好这扇门,对得起我拿的工资就可以了。还有,你来给我评评理,他想不买票进去洗澡,你说我拦不拦住他?”
“要拦,肯定要拦。”那小青年递给他几个yìng bì,“阿姨,给我先买了吧,一个躺铺,加一个擦背。”
大姐没有接过yìng bì,眼睛仍盯着阿毛:“急啥?我先收了那跷脚的门票后再收你的钱。”
小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欲语还休地看着阿毛。
“好,我买!”阿毛瘸到售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10元人民币,手指蘸着口水抽出一张比较新的,重重地摔在里面的桌子上,“二个躺铺,加二个擦背。”并对后面的那年小青年说,“小兄弟,今天我请客。”
阿毛完全可以把面上第一张10块钱买浴票,他却故意用手指蘸着口水挑一张**成新的摔在桌子上。狗眼看人低,我阿毛不是你想像中逃票的穷小子,我口袋里有的是钱。在甩出那张10块钱时,阿毛感觉甩出了威风。倘若那沓钱里有一张50块人民币,他肯定毫不犹豫地甩那张50元钱,他要让她用羡慕的眼神看他,还要让她费力地找零钱。谁知,那个大姐手指着窗口候着的五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脸鄙夷地神态说:“牛啥?有钱你就把他们的票全买了。”
“好!全买了,全部躺铺,男人再加擦背。”阿毛重重地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位大姐把擦背的牌子交给阿毛时,眼里没有阿毛希望的羡慕之情,嘴里却不忘数落他:“偷鸡不着蚀把米。”
门口第一间墙壁上挂着的零星衣服,凹凸不平又湿又滑的地面,散乱着的几双破旧塑料拖鞋,瞬间打破了阿毛脑子里“浴室”与人头攒动、热气腾腾、喘不过气来划上等号的公式。他虽穿着较厚的棉衣,但还是全身打颤,下巴好开始不听使,上下磕动起来,心也凉了半截:平湖浴室原来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脱光衣服不把人冻坏才怪!陶富文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洗澡!他嘀咕着,也后悔着自己竟然想着到这里找陶富文,脚步却已经跟着小青年进入了中间的休息大厅。大厅里整齐排列的四排藤榻,椅子上抹得平整的白色浴巾,空气中微微散发的热气,终于让阿毛对来这里找到陶富文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可洗澡的人呢?怎么只有中间一排几个椅子上面悬挂着外衣?阿毛不解地问前面的小青年:
“这里就是躺铺?”
“对啊。”小青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奇怪。
“我第一次来。”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来洗澡的,我来找一个人。”
“我晓得。”
阿毛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不解地问,“你怎么晓得的?”
“在门口时,你不是跟阿姨吵着不肯买票?刚才在统铺间,你嘴里嘀咕着,平湖浴室原来是这样的,我再笨也猜到了你是第一次进浴室。”小青年用手指了指前面的藤榻,“上面没有挂衣服的位置,说明位置空着,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那些洗澡的人呢?椅子上怎么都空着?”阿毛问。
“全在澡池里泡着。”小青年把手上的浴票放在椅子边的木凳上,把布袋放在藤榻子上,手指着正前方墙壁上的老式钟,笑得有点腼腆,“上午10点,浴室开始营业。现在还不到10点半,谁会出来?”小青年脱下外套放在藤榻上,一位老头过来熟练地把叉杆套进外套头颈领口,挂在上面的挂钩上。
“给,这是擦背票,拿进去先替我排个队。”小青年把擦背票子交到老头手上。
阿毛不tuō yī服,不脱鞋子。
小青年扭头说:“你真不洗啊,钱都花了,不洗白不洗。再说了,不洗你也要tuō yī服啊,总不可能穿着衣服进澡堂吧,里面很潮的。”
“澡堂在哪?”阿毛讪讪地问。
小青年指着最东面的那扇门:“那扇门进去就是,里面热着。”
阿毛不再说话,慢腾腾地脱着外衣。
“那我先去了。”小青年边说边脱光了衣服,穿上塑料拖鞋后小跑着进了澡堂,老头把内衣内裤连同洋袜用皮带扎得严严实实,挂上挂钩上等阿毛。
阿毛不敢放下手中的外衣,他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他真想坐在藤榻上等澡堂里的人出来,但想着又觉得不保险——要是陶富文在澡池里泡上一个上午,自己等到什么时候?既来之,则安之,阿毛朝旁边的老头摇头苦笑着,终于咬牙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裸地拄着拐杖走进澡堂间。
澡堂间里高温湿热的水蒸汽终于让阿毛感到以前对浴室的形容没错。狭小的空间里这股热气腾腾的蒸汽,每走一步都会泛起水花的水泥地面,让阿毛莫名地产生前行的恐惧。紧紧地拽着拐杖,不敢重心前移,不敢用力跨大步,全身精赤的阿毛,如冰面上行走怕摔的孩子,眼睛紧盯着泛起水花的地面,不敢抬头往前看。他幸好没有往前看,澡池里泛着红光的眼睛,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小心谨慎的表情和蹑手蹑脚的动作,有几个爱开玩笑的精赤鬼还不时边说边笑:
“唉,地面真有那么滑吗?溜一个跟斗看看。”
“我说跷脚,回家吧,让你娘子烧镬开水擦个身,总比在这儿摔跟斗强。”
“我这儿给你留了泡澡的位置,你怎么进来?”
像趴在湖中央的青蛙,那些人探出一个个淌着汗水的脑袋,用半挖苦半调侃的语言,笑着数落着慢慢挪向澡池的阿毛。闷热的湿气,连同湿气中传来的笑声,窒息着阿毛的神经,膨胀着阿毛的汗腺。全身精赤的阿毛,用不断往外冒的汗水显示着自己的无畏与勇敢,用眼睛抵挡着他们的数落与挖苦。一张张陌生的脸,一个个挺直的鼻梁,阿毛的心随着眼睛的移动由热变凉,由凉变冷。陶富文,你为啥不来这儿洗澡,阿毛内心痛苦地shēn yín着。
“阿毛,里面有你找的人吗?”阿毛听到了澡池里小青年的声音。
小青年的头仰靠在澡池边,挥着手和阿毛打着招呼。
“瘸腿?”小青年旁边窝在温水里闭目养神的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传到了阿毛的耳朵。
陶富文,刚才自言自语的那个人是陶富文!声音虽轻,阿毛却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的陶富文全身通红地站在澡池里,把滴着温水的头发从前额抹到后脑勺,把直往外冒的汗水从前额抹到下巴,自豪又假装不解地问:
“瘸腿,你跑到浴室来找我?”
“对,我专门跑来找你。”阿毛站在澡池外。
“有啥事?”
“这里人多,我在外面等你,咱俩休息室说。”
“这里全是男人,有啥不好开口的,对吧?”陶富文回过头问一边的小青年,话里充满着酸味。
“这……我……”阿毛心中已经被陶富文自鸣得意的神情煽得火苗直窜,你陶富文没有羞耻感我还有呢,但他不敢——更不能——发火,一本正经看着陶富文的脸,想用诚心打动陶富文,“我来找你,想和你单独谈谈。”
“啥事不好开口?就在这说吧。”陶富文随手抓起身边的湿毛巾,开始摩擦自己的前臂。
陶富文摩擦前臂的同时,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阿毛。
阿毛努力地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看来他根本没有离开澡池的意思,阿毛没有耐心了,但还是羞于开口毛的事,只是要求陶富文看在他母亲照看胜利和前进的份上,让其他农户腾出房间放农药化肥。陶富文显然很失望,淡淡地问他:
“就这事?”
“我母亲没地方睡了,我这个儿子的脸也没地方搁。”
“不会吧?”陶富文假装不解地问,“你跑来找我,就为这点小事?”
阿毛终于被逼急了,说:“看在咱俩一起长大的份上,那包东西还给我。”
“还有呢?”陶富文已经猛追不舍了。
阿毛用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挤出笑容:“还有……以后我们两家友好相处,不要再抓对方辫子了,这样做没意思。”
“怕了,是吧?”阿富文扬起眉毛。
“我怕啥?”阿毛脸上仍挂着笑容,“你又不吃人。”
看着一丝不挂的阿毛,陶富文想笑,30多岁人的,还这么自以为是,单纯幼稚,要是不看在胜利和前进的份上,我早就把臭毛交到你母亲手里了,说不定你母亲会像上次一样往河里扑,那不叫心里有愧,那叫义愤填膺。我睡哑巴,那叫给她面子,那叫宠幸,色胆包天的你竟然敢搬起石头往自己脚上砸。活该,送死的是你自己!陶富文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没在了热气腾腾的池水中。
小青年朝阿毛甩甩手,示意阿毛可以走了。原先挖苦阿毛的几个精赤鬼调头挪到陶富文边上,用半冷不热的话说:
“跷脚,大哥休息了。”
“要不,你到池里来吧,我们背上痒着,帮着擦一下?”
“跷脚,我们好奇呀,究竟啥宝贝让你脱光衣服来拿?”
“你们……你们……”阿毛喘着大气,忿忿地说。
“呦,还生气了。”一个精赤鬼把池中的水泼向阿毛的脸。
阿毛正想举起拐杖发作,耳朵里传入了陶富文轻轻的声音,“是瘸腿的毛,我手上有他的毛。”
阿毛终于忍不住了,陶富文肯定又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必须制止他,精赤鬼不像是乡下的,一传十,十传百,弄不好十字路口人人都要知道这事了,阿毛用拐杖戳地,重重地问:“陶富文,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手,让我塞大腿吗?而且,这也关系到小妹的面子。”
阿毛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男人听到“塞大腿”和“小妹的面子”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像一头狮子般怒吼起来:“瘸腿,你不能说话干净一点?塞我大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陶富文清清白白着。干了事,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关心起小妹的面子来了,心还没死,是吧?告诉你,小妹的面子就是我的脸,跟你他妈的没一点关系!你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回去把房间腾出来。”
“你……”阿毛声音颤抖,不敢往下说了。
“你什么你!滚!”陶富文朝阿毛啐了一口唾沫,不过唾沫连池外都没有飞出,像公鸡的最后一层绒毛,无奈地飘落在了澡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