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低下头,母亲看他的眼神让他害怕。
阿毛使劲地不去想母亲眼神里的内容,却像被一种魔力拉扯似的,挖空心思地想它:空洞,失望,呆滞,绝望……这个眼神已经成了儿子对母亲的愧疚之情深深烙在了脑海。水珍投河后,是这个眼神,让自己不忍心追问自尽的原因,一切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是这个眼神,让他怪自己没能把水珍肚子搞大,才让抱孙子心切的母亲说出水珍不愿意听的话。
现在,这个眼神又出现了。
而且与当年相比,母亲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阿毛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要报复?为什么打肿脸充胖子?为什么不肯低头塞大腿?上午,自己在浴室里的话,更是弄巧成拙,现在一切都晚了,坐下来商量的余地都没了,陶富文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头饿昏的狮子了,自己和他,一个干柴,一个火把,一碰就着,越烧越旺。阿毛把头垂在胸前,心口发烫,满脑子都是上蹿下跳的火苗。可真要是场大火也就罢了,看得见的明火,总有灭火办法,苦就苦在这根本不是可以用水可以浇灭的大火,它烧在心里,还不能见光。而且,陶富文手里擎着看不见火星的火把,随时都可能将火把往他身上燃。
母亲肯定要怪罪自己,陶富文是队长,能惹他吗?该怎么对母亲解释?是他先睡了梅花,自己只是报复,不知道小妹藏了毛,要是知道小妹有这招,打死自己也不会和她睡觉。而且,吴秀龙编了顺口溜,让队里的小孩唱,自己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才去和陶富文理论。在门背后拉屎,天总要亮的。与其从陶富文嘴里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如自己主动对母亲说。阿毛抬起头,眼睛迎着母亲的眼睛,心虚地说:“姆妈……我不对……我……”
“我晓得。”母亲没有迎接儿子的眼神,而是在儿子抬头看她的时候低下看碗,把最后一调羹米饭塞进左腿上的孙女嘴里,“小华,饱了吗?”
“奶奶,我饱了。”小华拖着鼻涕。
“真饱了?”
“真饱了。”
“今晚小华睡哪呀?”
“睡奶奶房间,小华喜欢跟奶奶睡。”
“乖,小华乖,小华就跟奶奶睡。”母亲把孙女交给媳妇,拾掇起桌上的碗筷。
往常,母亲总习惯了把儿子的大面碗放在最下面,上面按照面碗的大小,有次序地叠放媳妇、她自己和孙女的碗,三个人的筷子和孙女的调羹摞在一起放入菜碗里,左手端饭碗,右手端菜碗,动作迅速熟练。今天,母亲把孙女的小碗放到了在最下面,上面叠着媳妇、她自己和儿子的面碗,反向搭积木般摇摇欲坠却熟视无睹,手上摞着的筷子竟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想了很久后才梦醒般地“哦”了一声,嘴里呢喃着“老太婆老了,可以去死了”的话,重新把按原先的习惯顺序叠碗,并摞起筷子放进剩下一小勺咸菜毛豆汤的菜碗。母亲是个讲话禁忌的女人,今天讲出“去死”的话,心一定凉到极点了,所以才会作出这么反常的举动,阿毛看不下去了,讪讪地问:
“你怎么啦?”
母亲尽量微笑地回答:“我没事,我好着。”
“我错了,有什么话就骂出来吧。”阿毛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我搬,明天我搬。”母亲端起碗,走向灶头。
自接过小华的那一刻,梅花的眼睛就没离开母亲一寸。母亲空洞无神的眼睛,母亲反常地拾掇动作,母亲努力挤出笑脸却呈现的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让她心惊肉跳。一直以来,母亲的脸庞就如同五月晴朗的蓝天,找不出一小片乌云。母亲经常告诉她,愁眉苦脸过一天,高高兴兴也过一天,高高兴兴过一天的质量胜过愁眉苦脸过一天一百倍一千倍。在她眼里,没有母亲跨不过的沟和过不去的坎,今天,母亲怎么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只燕子不是失去了自由飞翔的天空了?
梅花哆嗦着身体,紧紧地把小华搂在胸前。
梅花把母亲比作清澈透明、一望无垠的天空,把自己比作自由飞翔、筑巢育雏的燕子,是在嫁来那年春末的一个中午发生的故事。那个中午,她和母亲在前廊下边吃午饭边晒太阳,前廊屋角里的燕窝里五六只可爱的小燕子唧唧地叫着。母亲抬头看着燕窝,想了好久后放下碗筷,从灶屋拿出两根长铁钉和一块小木板,从房间拿出一把生锈的铁榔头,还让她把门厅的八仙桌搬到前廊角落,把她作嫁妆的方凳放在八仙桌上,艰难地爬了上去。前廊的地面不平,桌子晃晃悠悠的,母亲不顾危险,也不让她扶住凳子,一个人勇敢地爬了上去。按照母亲的要求,她先递给母亲铁钉,后递给母亲铁榔头和小木板,见母亲颤抖着双腿,连忙扶住桌子和凳子,但桌子和凳子仍晃晃悠悠的。母亲颤抖着双脚,一手使劲摁在墙壁上保持身体的平衡,硬是用一只手在燕窝下的墙壁里钉上了两只长钉,并把小木板搁在长钉上。下来时,母亲满头大汗,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笑容红彤彤的,像早上地平线上跳起的太阳,至今仍深深地印在她脑海中。“这样,小燕子就不会掉下来了。”母亲用简单的手势边比划边擦去额上的汗水。“姆妈,我就是那只燕子。”母亲还不熟悉哑语,她一连比划了五遍后,才勉强让母亲理解她的意思。这次比划,是印象中唯一的一次连着对母亲比划同一个内容,心里却没有一点烦的感觉。每比划一遍,心里就甜一分,脸蛋也红一分。比划第五遍时,脸蛋红得像刚生下蛋的母鸡。
“为啥说自己是燕子?”母亲的动作很笨拙。
“因为你是外面的天空。”她指着外面的天。巧的是,母燕衔着食物正好飞回燕窝,扑展着翅膀,刀尾巴一翘一翘的,就和她指着蓝天的手指。
“你的天空是——阿毛。”母亲笑了。在比划阿毛的意思时,母亲也用手在下巴处捋着胡须,“阿毛是男人,你的男人才是你的天空。”以前母亲在比划阿毛时,总是将右手搁在右腿上做出一瘸一拐的动作,这次,她第一次学媳妇的动作,手在下巴前捋了几下。
“姆妈是天空,阿毛是树,我是树上的燕子。”梅花捋着下巴,笑得灿烂。
“对,阿毛是一棵树,你是停在上面的燕子。”母亲也用力地捋下巴。
今天,母亲的眼睛为啥这么无神,梅花扭头想问阿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阿毛清瘦的脸上也布满了愁云,两个眉头已经拧在一起,眼睛看着被母亲收拾干净的桌面,下嘴唇因被上牙磕住的缘故,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如同被剥去赤褐色外皮的荸荠。上次陶富文睡了她后,阿毛的脸色也没这么难看,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张脸色了,心瞬间像抛入河里的石块般沉入河底。
家里真遇到大事了?
淘气的小华,一改往日的哭闹无常,反常地把头靠在梅花胸前,惬意地享受着那份柔软与舒适,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昏暗的灶屋,母亲用丝瓜刷使劲搓着锅底,“沙沙”的摩擦声特别刺耳,让梅花感到耳膜在震动。
梅花伸出右手,把手心在阿毛面前晃了晃。阿毛睁大眼睛,如恶梦惊醒的孩子,还露着惊恐的眼神,忙乱地比划:“干嘛?”
梅花让阿毛的紧张情绪吓了一跳,指着背着她刷锅的母亲:“姆妈有心事,你也有心事。为啥瞒我?我是你娘子,我为啥什么都不晓得?”
阿毛摇摇手,一副无辜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为啥不告诉我?”
“就是……陶富文说,明天生产队要占用姆妈的房间,说要放化肥农药。”阿毛上牙磕住下嘴唇,生气地比划。
“啥?占用姆妈的房间,那她睡哪里?”梅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把小华放到桌子上,急急地比划出一边串问题,“陶富文啥时候告诉你的?队里为啥要占用姆妈的房间?你得罪陶富文了?”
“我没得罪他。”
“那他为啥这么做?”梅花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我不信,阿毛,我不信你没有得罪陶富文。”
“我……真的……。”阿毛心跳加速,犹犹豫豫地比划着,“我不晓得他会有这招,真的不晓得……我……”
梅花终于哭了出来。
阿毛的犹豫让她心寒——上次自己的预料没错,阿毛和朱小妹肯定有一腿,陶富文开始报复了。燕子仍是原来的那只,树却不是原来的那棵了,别的鸟儿已经停在了上面,而且还叫得欢呢。梅花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一只手抓起别在小华肩上的手帕,低下头捂住眼睛,另一只在阿毛面前比划:“阿毛,我猜到了,我什么都猜到了,你不要再比划了,我不想听你解释。
“我……是我不对……”阿毛把手停在空中,眼睛望着已洗好碗筷走过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