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是拽着阿毛的手急冲冲扑进自己房间的。
母亲其实早已转过身,她侧身静靠在灶头前,不说一句话,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阿毛和梅花的手势。阿毛想解释又害怕解释的举棋不定和犹豫不决,迫使母亲往前跨了一大步,拽起阿毛的手,往房间拉去。
关上房门,拴shàng mén闩,母亲将后背重重地靠在门框上,以一种冷峻的眼神平视阿毛:“告诉姆妈,你真把小妹睡了?”
母亲竟然知道这事,第一句话就直击他的软肋!阿毛的心跳地很快,脱口而出:“你啥都晓得了?”
儿子的话不啻是一棒沉沉的闷棍直击母亲的脑门,担心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不住地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
“姆妈……”见自己说漏嘴,阿毛低下了头。他心虚惭愧,却又暗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悬在心头的石头在没有一点思考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心跳也慢慢拨回正常速度了。他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害怕面对死亡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心里怕死,而是脑子里想像着太多死亡的疼痛难忍狰狞恐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承认睡了朱小妹,索性把苦闷一股脑儿告诉母亲,他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
“姆妈,我晓得你对小妹好,我是因为报复陶富文才睡了小妹,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我才睡了朱小妹,不然打死我也不敢睡小妹,我……”
“队长娘子是你碰的吗?”母亲用声音喝住了阿毛的解释。
“我是梅花的男人,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阿毛凸出的喉结“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我晓得自己跷脚,不能跟队长比,但我也是男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要咽。”
“你怎么啦?”阿毛不懂母亲为啥不生气陶富文睡了梅花,“梅花是你媳妇,他睡了你媳妇?”
“但你是鸡蛋,他是石头,你晓得吗?”母亲反问。
“我不怕石头。”阿毛雄纠纠气昂昂地说,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很粗心很冲动,以致于现在挨打却不敢还手,母亲搬出房间却不敢声张的被动局面,低下头红着脸,声音也弱了几分,“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我和小妹两人的事,哪想到小妹竟然告诉了陶富文,陶富文才像条咬人的疯狗。今天上午陶富文对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想讨好他,他补鞋的钱我说不收,但他不领情。我先到红星茶馆找他,没找到,又去了浴室,两人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他还把我骂了出来。姆妈,我错了,我钻进了死胡同还不懂得拐弯,我一根筋到底。在茶馆里,祥根要我去塞大腿,要是我塞他大腿,他就不会报复了,你也就不会腾出房间了……”
“你三年前睡的小妹?”母亲打断阿毛的话。
阿毛仍低着头:“是的,三年前的事,小华都没出生……”
“抬起头,看着我。”
阿毛抬起头,用愧疚的眼神迎着母亲布满沟壑的脸,将深烙在脑海的往事——梅花哭泣着诉说被陶富文睡觉,自己买老鼠药想毒死陶富文,看见前进和胜利清澈的眼睛后不忍心下手,用鸡蛋糕拉近和朱小妹的距离,威胁朱小妹和他睡觉——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这次,母亲没有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听得很仔细。当听到儿子是在送小妹回娘家的那个晚上和小妹睡觉时,她竟然全身哆嗦起来:又是自己,把儿子送上了小妹的床,难道这是天注定?自己那天晚上不让儿子送小妹回娘家,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母亲吧嗒着嘴,喃喃自语着:“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自己做的事怎能让母亲承担过错,他抓住母亲的手,大声说:“姆妈,这与你无关。小妹那天晚上其实就是过来叫我的,你让我陪她回娘家正和我俩的意思,她心里是愿意的。还有,我和小妹订了约定,我睡她后就不到法院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她也不告诉陶富文被我睡觉。”阿毛隐去了三根毛落在陶富文手上的事,也没有把顺口溜的事情说出来,顺口溜关系到小华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他的问题,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事。
“是我让你去的。”母亲还是喃喃自语。
“你不说,我也会去的。”阿毛使劲地摇着母亲的肩膀。
“可我说了。”
“说与不说没啥区别,小妹就是过来叫我和她睡觉的,他让胜利和前进陪你睡觉就是想支开他俩。”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毛,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轻轻地说,“你睡小妹的事,不要告诉梅花。”
“为啥?”阿毛问。
母亲紧绷着脸。
“你怎么晓得我睡小妹的?”阿毛追问母亲。见母亲紧锁眉头一副自责的模样,忍不住又说,“既然你都晓得了,梅花肯定也会晓得的。”
“她不会晓得的。”母亲回答。
“她迟早晓得的。”
“她是哑巴,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水珍吗?”母亲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脸上仍浮过一丝忐忑与悲哀,像秋风吹过,像流星闪过。
水珍投河自杀后,阿毛和母亲都已把水珍当成忌语,从不主动提起水珍二个字。儿子是害怕自己步水珍的后尘,所以不问水珍为啥跳河自杀,也不问自己为啥也跳入河中,母亲心里明白,儿子虽然纠结着没能把水珍肚子搞大,但对水珍的死不可能没有疑问,只是因为自己跳河自杀,才堵住了阿毛的嘴。母亲想的没错,那天下午她的跳河自杀,确实是堵住阿毛追问水珍死因的最大原因。父亲死得早,阿毛怕在母亲伤口撒盐怕再次把母亲推向河里,所以缄口不提水珍。今天,母亲竟然提起了水珍,阿毛的心抖动着,鼓起勇气问:
“为啥提起水珍来了,我和小妹睡觉,梅花怎会成为第二个水珍?”
“我是怕梅花受不了。”母亲站起来,手在床沿边胡乱地左右抓摸。电灯线太细,紧紧地贴在床杆上,母亲睁着眼睛,奇怪地自言自语,“线呢?线哪里去了?”
阿毛伸手拉亮电灯线,鼻子酸酸的。“我的意思……”
母亲旁若无人地把墙角的xiāng zǐ拎到桌子前,认认真真整理起衣服。
母亲把话讲完了,开始做明天搬房的准备了,阿毛心里一阵难受,把嘴边的话吞进肚里,他打开抽屉,给母亲整理抽屉。母亲没有抬头,聚精会神地折叠着xiāng zǐ里破旧的几身衣服。母子俩,一个蹲在地上,一个站在桌前,不说一句话,房间陷入了寂静。母亲的抽屉里其实没放几样东西,一面斑驳的镜子,一只干净的木梳,几双大小不一的鞋样夹在***语录里,脚后跟和大脚趾都打满补丁的洋袜放在最里面。阿毛摊开母亲的洋袜,喉咙里像有什么堵着,连喘气都觉得累,脑子却成了上下翻腾的沸水。
“要不,我现在去求陶富文?”阿毛打破了沉寂。
“等会儿,xiāng zǐ搬灶屋,床搬门厅,我睡门厅。”母亲双手扯着衣角回答。
“我不孝,我现在就去。”阿毛哭丧着脸。
“不要去。”母亲转过身,接过阿毛手中的洋袜,放进xiāng zǐ里,“明天你仍到街上摆摊,家里有我和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