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上的心凉心碎,到家后迅速转化成胆怯和不安了,特别是看到梅花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假装揩去拐杖上的泥土,有时假装揉一下并不发酸的膝盖,有时假装拎一下挺刮的裤角,想方设法逃避着梅花的眼神,实在难免对视时,他不再微笑,一笑肯定露馅,而是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看着前面。这个动作起了作用,梅花不再打破沙锅问他为啥板起脸。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多星期,这一天晚上,小华已经让母亲抱去睡觉了,母亲和梅花都在为生二胎做着力所能及的努力:母亲给儿子媳妇tí gòng安静无干扰的环境,梅花准备好热水脸盆和毛巾,眼里也是填满了希望。
怎么办?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让家里人守着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还不如早点告诉梅花,但是,这么做与墙倒屋塌有什么区别?毛病一旦公开,全村人就都知道我阿毛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小华是陶富文在梅花肚子里留下的种了。更可怕的是,他们谁会相信是陶富文qiáng jiān的梅花?不会相信,绝不会相信!他们宁愿相信我阿毛央求陶富文来和梅花睡觉以延续香火,也不会相信堂堂的队长会qiáng jiān梅花?道理很简单,我阿毛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好说歹说把品种优良的队长请来,当然刚开始时队长义正严辞地拒绝了要求——这是违法的事情,队长怎会干这种事情!是我阿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古家的不幸,还把自己阿爸和他阿爸之间情同手足的关系添油加醋一番后才得逞了。不光如此,母亲也会变成帮凶的角色,为了让队长睡媳妇,不惜以帮助照看胜利和前进为条件,所以,队长拉不下这个面子,勉为其难答应了要求。想想三根毛还在他手上,告他qiáng jiān梅花,那是诬陷,是贼喊捉贼,而他现在告自己qiáng jiān朱小妹却证据充分,手到擒来,阿毛越想越怕,竟然坐在床沿上不敢tuō yī上床睡觉。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qiáng jiān犯,而qiáng jiān犯却成了无辜的受害者,玩笑开太大了。
一切因得无精症而起。
水已经变凉。梅花想比划,希望阿毛快点洗脸洗脚上床睡觉,看到男人茫然无措的目光,悬在半空的手停了下来,悄悄地把脸盆放在脚边,脱去衣服爬进被窝。阿毛纹丝不动,像一块雕塑,直到梅花关了电灯后才钻入梅花脚头。
这一夜,阿毛和梅花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
这样的日子,对阿毛来说是折磨,对梅花何尝不是?
如果说阿毛难得一晚睡脚头,她还能理解或者忍受的话,连续五天的不理不睬,梅花糊涂了:阿毛怎么了?难道不晓得我的想法?难道不想要个儿子?我兴致勃勃地做好一切准备,你倒好,对我不亲不热的,怎么怀娃?前几个月的努力没有成功,并不意味今后就不会成功了,说不定今天或明天晚上就成功了,因此,第六个晚上,梅花没等阿毛坐到床沿上,直接发问:
“今晚还这么睡?”
“嗯?!”阿毛既像回答,又像反问。
“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阿毛用临时编的借口搪塞,“这几天我觉得很累,也不晓得啥原因。”
早不累晚不累,偏偏在这个关头累,而且累了就得睡脚头吗?梅花认定这是借口,生气地比划:“你老是骗我!”
“真没骗你,自从上次肚子痛后,就觉得全身无力,脚也软绵绵的。”
“人吃力了,就睡脚头?”梅花比划,“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意思。”
阿毛抚摸搁在大腿边的拐杖,比划:“我也想,可就是觉得吃力。”
“为啥不去看病?”
缝针挑到阿毛痛点了,血也冒出来了。娘子啊娘子,你哪里知道我的苦痛,我的心都快憋瘸了,我是一个瘸心人啊——这一刻,阿毛破天荒地造出一个新词。小时候的大病让我成为一个离不开拐杖的瘸腿,这场见不得人和不可治愈的大病让我成为了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明天怎么过的瘸心人,腿瘸了可用拐杖支撑,心瘸了用什么办法支撑?没有,真没有!阿毛在心里呐喊,表面上却看不出一丝悲悯,他认认真真地比划,前几天看医生了,医生说这病不要紧,只是不能碰女人,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所以,他睡在脚头,免得忍不住又要碰她。阿毛比划时流露的心酸、不舍与难过的眼神,以及迟缓有度、恰到好处的手势,不光打消了梅花的疑虑,还让她为误解阿毛而惭愧,比划明天要陪阿毛再去检查一次,阿毛马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比划:
“医生没说啥病,不用去了。”
“那……你没配药?”
“配三天的量,放在鞋摊里。”阿毛低下头,慢腾腾地脱鞋。
“那……明天带回来吃一点。”
水盆里的水不烫不凉,阿毛却连抽了几个寒噤,汗毛全直直地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