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应验了,开门的是陶富文。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老榆树一定也能保佑第二件事应验。阿毛脸上堆起笑脸,客气地打招呼:
“富文,在屋里?”
前一次阿毛称陶富文为“富文”,是二十年前一起玩水片和弹子游戏时的事了。陶富文显然没有料到门外站的是阿毛,更意料不到阿毛称他为富文了,像撞见鬼了似的惊恐地问:“你是谁?”。声音颤抖而短促。
“阿毛呀。”阿毛轻松地回答,仿佛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陶富文一下子没有从惊恐中醒过来,重重地问:“瘸腿,你来干吗?”
“没啥事。”
回答这三个字的瞬间,阿毛已经把拐杖支进了门槛,左脚也紧接着跨入了屋内,同时很自然地把“方砖”从胳膊肘里拎了出来,在陶富文晃动。第二件事成功与否,进屋说话是关键,必须把握住只有一两秒钟的这个时机,先声夺人,否则陶富文不顾情面地关shàng mén,再让他开门就难了。先声夺人的“方砖”显灵了,陶富文刚疑惑地说出“你”后马上换了一副邀请的面孔,客气地说:
“到灶间喝杯茶。”
跟上次“谈判”的坐姿一模一样,也各揣着心事看着对方,不同的是桌子上的摆设和灶间的气氛,两杯茶水,两包拆封的香烟和一包放大尺寸的“方砖”的摆设,显得既客气又随便,两个男人烟雾缭绕,闲扯小时候玩的各种游戏,偶尔还会各自爽朗地笑几声的气氛更是轻松自然。当然,聊天的主角永远是陶富文,绝大部分时间,阿毛总是侧耳细听,然后微微点头,表示对谈话内容的赞同,有时回答“嗯”或“哦”,有时用“对,就是这样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等奉承巴结的话讨好。阿毛心里却急啊,这么闲扯下去,今天算是白来了,两条香烟也就白扔河里了,可能连水花都看不到,在聊了半个小时左右,阿毛把“方砖”推到陶富文面前,准备进入今天的正事,陶富文抢先一步发问:“香烟啥牌子?”然后自问自答了,“肯定是好牌子,说不定我还没抽过的牌子。”
厉害,看外形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是香烟,可见用“方砖”塞他大腿的人多了,大概蹩脚香烟还不一定收下,所以开门见山地先发问又自说自话,这一招把阿毛里想好的“只是想请你喝顿酒,所以送上一点小意思”的话堵上了,一时间茫然地看着烟雾中迷迷蒙蒙的队长。陶富文昂起头,连着吐出五六个大大的烟圈后,满不在乎地说:
“你怎么啦?难道里面不是香烟?”
阿毛这才感觉到手指已经被烟火烫着了,松手想甩掉烟头,不料烟火却鬼使神差地掉在桌子上了,烟灰纷纷扬扬散落在桌面,他连忙站起来,用袖口将烟头和烟灰掸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说:“我心太急,手烫着了。”
队长又一次开门见山:“你来为啥事?”
“不为啥事……只是……”
“想收回东房?”队长再问。
“不……不是……”
“想要回三根毛?”
“不……不是……,但……也是……”
都说做贼心虚,自己没做贼,竟然也这么心虚,根本不像敢作敢为的男人。他曾想到过陶富文的气势凌人,也想到过陶富文的幸灾乐祸,也做好了热面孔贴他冷屁股的心理准备,任凭陶富文怎么损他耍他玩弄他,都要厚着脸皮欢笑,嘴上还必须使劲夸队长英明,骂得好骂得恰当,但就是没想到陶富文会拿香烟的牌子说事。阿毛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样子,陶富文以为说中原因了,爽快地说:“你三根毛我早就扔了。”
“我不是……”
“你不相信?”陶富文嘴里喷着烟雾。
“我来是……请你到我家喝酒的。”阿毛终于大胆地说出了目的。
“啥?”送我香烟是为了请我喝酒,明天太阳是西边升起了!陶富文警觉起来,这小子肯定有坏肠子,绝对不能上当。再说了,我要喝酒,咳嗽一声或者一个眼神的事,国林和秀龙几次要我上他们家喝酒,我都没去,这次总不能让两条香烟牵着鼻子走吧,陶富文这么想着,慢悠悠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眼睛盯着阿毛,仿佛阿毛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阿毛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后大胆迎着陶富文的目光。自己再心虚发慌鬼鬼祟祟的话,不光白来一趟,还会让他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下次就没机会了。他长叹一口气,让思绪平静下来,述说起事先想好的“原因”。他从两人小时候一起玩的故事说起,讲到了他风雨无阻摆摊的不容易,冒着“克夫”的风险娶寡妇水珍的不容易,娶了梅花后生活的不容易,讲到了他和陶富文为了各自女人搞得现在反目成仇的现状,最后,他动情地说:“富文,我想通了,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计较了,希望你也不要计较,所以今天过来就一个原因,请你喝顿酒。”
“不会是鸿门宴吧?”
“鸿门宴?”阿毛停顿了一下,微笑地回答,“不是,就到我家吃。”
“真介简单?”
“真的。”
“那好,我答应你,咱们既往不咎。”陶富文拍着“方砖”,“东西我收下了,吃饭,我看就免了,不过,这心意我领了。”然后一大口喝完杯里的茶水,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
下逐客令了。阿毛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陶富文已抢过他的杯子,“哗啦”一声将茶水倒进桌角的水桶,拿起“方砖”,眼睛看着他。收完东西就想赶自己走了,还文绉绉地说既往不咎,老练狡猾得让自己找不出继续说下去的理由,阿毛很失望,站起来,疑惑地问:“你困啦?”
“哈欠连天啦!”
陶富文拉亮门厅的电灯,把脚搁在灶间门槛上,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看着阿毛一步步踱出他家门。阿毛害怕陶富文等会儿打开“方砖”后嫌香烟低档,在跨出门槛前停下脚步,转过身不好意思地说:“富文,我拿来的是西湖牌香烟,蹩脚货。”他等待陶富文收起脸上笑容,露出不满意或者不屑一顾的表情,谁知这个仇人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仍用浅浅的笑容说:“阿毛,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不是那种只抽牌子的人。以后你来就是了,不要这样送东西,弄得我不收下觉得不给面子,收下了又觉得心里不安。我和你之间,谁跟谁呀!”
陶富文不叫他瘸腿了。还有,这话客气得哪像是从几年前收下祥根家省着过年杀的鸡和鸭时眼皮都不眨一眨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难道世道变了?
回家的路上,阿毛看不清物事讲不明是非,像坠进五里雾中了,心里一直地问自己:世道变了吗?
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同时,他的心情更是复杂透顶,有沮丧,有心痛,有愤怒,还有对世道不公的哀叹。他沮丧是因为自认为圆满的计划在陶富文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一个简单的“是不是香烟,是不是名牌香烟”的问题就打乱了他的思路,让他心慌意乱,语无伦次;他为两条西湖牌香烟喂了狗而狗并不摇尾巴示好而心痛,西湖牌香烟虽算不上大价钱,但毕竟是靠一毛二毛零碎积攒起来的,曾经有人谑称修补鞋子是一项死人身上剥衣服的行当,这些钱要剥多少死人的衣服啊,却只换来“咱俩既往不咎”六个字,没有邀请到陶富文不说,也没有收回东房,更没有拿回自己的三根毛;想到陶富文像狐狸一样的狡猾,它怒不可遏,这狐狸讲话时神气十足,滴水不漏,收东西时神色淡定,从容自若,理直气壮地摆出“不收东西是不给面子”的理由,他当然知道自己有求于他,就是不主动点穿,还在他想讲话的时候巧巧妙妙地下了逐客令,让他开不了口,看来再想找个理由邀请他喝酒是不可能的事了。
“看不懂了,真看不懂了。”阿毛叽叽咕咕地埋怨,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他不忍心吵醒熟睡的梅花,摸黑悄悄地爬上梅花脚头,躺下便睡。
可是睡不着啊!
竹篮打水一声空,眼前全是陶富文看他出门时笑mī mī的脸。
没机会了,想法落空了。
输了,彻彻底底赌输了。
我那两条香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