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家就住在集镇上,享有地利之便,几十年来,依据惯例,每年正月,曾来齐家里都会邀请镇里的领导到自家做一次“春客”——以“尽地主之谊”。本来,这请“春客”在磨盘山自来就是一件讲究而且很是隆重的事情:所有被邀请的对象必须地位甚至身价基本相当,而且客人之间的关系还必须相互融洽,其间不可有不和谐因子存在,以期这席间的推杯换盏中能够获得一个最大的美满为宜。同样也是惯例,正月初六,镇里的领导报到,人员齐备,时间吉利,上班第一顿正餐,在磨盘山,那是曾家的特权:就领导而言,那是尊重知识、崇尚文明、礼贤下士的具体表现;就曾家而言,那更是昭示地位、彰显影响、凸现身价的最佳时机。因而,这一顿饭对于请和被请双方而言,都具有一定的“仪式”的成份参杂其中,自然,那顿饭也是要吃出些庄严神圣气氛出来的。
这一年,是曾来齐担任镇初级中学校长的第一年,因而,就曾家上下而言,这顿饭的意义就倍加重要——昭示着一代新秀的成熟伫立。
此刻,在学校,曾来齐已经撑起了自己的“门面”;在家里,曾汇匴却仍然具有至上的权威。由是,这年的这顿饭还是曾汇匴出面张罗的。依据计划,这顿饭也将是曾家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一个交接仪式——曾汇匴要在席间正式将家庭的“接力棒”交给儿子,自己真正实现“退隐与休息”的目标,让自己的晚年真正“过上几天逍遥日子”。
由于已成多年的“规矩”,“饭点儿”前一个小时左右,在镇党委书记张德亨的率领下,镇里四大家领导及其他一干“够格儿”的人员一个不落,齐聚曾府互致新年祝福。
曾家当然得有茶、烟、糖、果、酒、菜的一通周全的相继伺奉。席间,曾汇匴由于身体的缘故,再也不能像往年那样的,为一个个领导逐一敬酒,可这也为父子的顺利交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曾汇匴就领着曾来齐从书记张德亨开始,每人两杯,依次而行。一敬二祝三栽培的,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新年下,说是吃饭,其实更多的就是一个礼节性的应酬,杯盏到处倒也没谁计较喝多喝少,吃与不吃,只在于心意的一个表达。由是,一餐饭虽然“吃”的时间是大两个小时,其实,桌上的酒菜销蚀倒是不多。
然而,作为主人,尤其是第一次作为撑门户的家主的身份亮相的曾来齐却明显是喝得有些高了,以至于语言变得多少有点儿不够流利,思绪还出现些许断片儿的迹象,所幸,这两大桌子的客人,他倒是一个也没有落下,悉数表示了自己作为主人的那份“真心”,酒敬得足码,菜奉得到位,热情而又实诚,整个交接顺利和谐。看着穿梭领导之间已经得心应手的曾来齐,曾汇匴发出了退休以来的第一次畅快的微笑。
常言道,“客走主人安”。酒足饭饱礼仪受到,这做领导的人有几个那么不懂事儿的?该告辞的时候,在必要的道谢与应承结束之后,自然都三五成群,自邀伙伴结伴而别了。曾来齐就这样带着满身酒气,一连出出进进好几拨,将近十点,他自觉终于可以恢复清净洗洗睡了。可是,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自认为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之后行将转身之际,一条声音结结实实的叫住了他那略微有点儿把握不住“桩子”的身影:“曾校长,新年好哇!”
曾来齐吓了一跳,转身回望,那喊叫自己的声音原来出自那位镇里去年开始值班的副书记牛释怀。
“哦,牛书记。”曾来齐本来想说“你还没走”的,可话还没出口,立马就清醒了自己的几分心智,“来来来,牛书记,外面冷,快,屋里坐,屋里坐。”曾来齐立马消失了遍身疲惫的困顿,热情的邀请这牛书记进屋。
无需猜测,曾来齐明白,这牛释怀牛书记既然别人都走了他却还没走,那早早凸起的啤酒肚子里定然憋着不便开诚布公的“大事儿”,再说这眼看就要开学的架势,他又在镇里值着班,这自古都是“县官不如现管”,而今,这唯独没有按期离开的就是他这个“现管”,看来,今晚是不能如期的“洗洗睡了”,曾来齐眼前几乎完全明白了自己当前可能将要面临的很是尴尬的处境。
“曾校长,作为直接在镇里值班且又分管教育的书记,我就真rén miàn前不说假话,今天找你,我是代表政府的。”这牛释怀话语之中首先去掉了职务中的“副”字,然后又是虎皮大张——代表政府,那调子起的也真够高的。曾来齐自然听出了今天这位书记后面的话对于说话双方的严肃与重要,于是就只好也停下身子,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可是,等了很久,曾来齐却并没有等到牛释怀的下文,俩人就那样静默地呆立在料峭的寒风之中,就着黑魆魆的夜色相互对望着。见牛释怀再无下文,曾来齐复又拉住牛释怀的左手:“牛书记,还是屋里坐吧,外面冷。”
“不啦,算啦,曾校长,时间不早了,我告辞了,你也休息吧。”牛释怀好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又主动提出要走。
这新年下,主管书记欲言又止,对于具体负责的人自然心里不能踏实。曾来齐抢步上前,一把拽住牛释怀:“哎呀,牛书记,这么多年了,从我父亲开始,您就没有少照顾我们曾家,这大年下的怎能话到口边留半句呢?有什么事儿,到家里,我力所能及的绝无二话,力所不及的我竭尽所能。”
“那好,屋,我就不进去了,事儿,我还是说一下吧,你那么大个中学,不说人尽其才,起码相应的储备工作还是要做的吧?”牛释怀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想说什么的,可是,曾来齐分明见他的嘴唇动了几动可最终还是闭上了。
曾来齐见此情景,索性来个穷追猛打:“牛书记,恕来齐愚钝,还是请您明示一下,哪怕是方向性的,我也好有的放矢不是?想来这么多年,这教育这一块儿县里看乡镇就看到中学,我这中学在您的领导下搞好了,不也是领导您脸上的光,反之,我们这搞业务的,整天藏在山沟沟儿的,倒是听不到什么信息,可您这当领导的不行啊,二十几个乡镇比着呢,那我要是工作没做好,给您丢了脸多不合适?”曾来齐这通话连捧带打的,说得牛释怀心里好是彷徨:自己要是呈私心,乱荐人,工作差了,丢的是你书记自己的脸,而且人家说得明白——自己藏在山沟沟里,一年出去不了几回,而你个分管教育的书记自个分管的工作要是出了岔子,那脸肯定是要丢遍整个县。如此一来,牛释怀对于自己想说的话则变得更加彷徨无主了。
“有啥事儿,您就说吧,牛书记,放心,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您尽管开口。”这曾来齐却变得不依不饶,其实,这也正是曾来齐不够老道的地方,那所谓领导的有些欲言又止的话,你让他说出来干什么?你见过几个主动来给你教育解决事情的乡镇干部?一般来说,大凡他们出口,不给你为点儿难你就该烧高香了,可是,此时的曾来齐就是还没有领会到这一层。
“这样吧,我今天就说个原则话:加强干部队伍培养,尤其是年轻人要加强培养——比方,你就是我们政府一手培养起来的优秀代表嘛——至于你现在,比如女干部的配备与培养方面稍作倾向——像柳窈眉——好像原来就是校委会主要成员吧?”
听到这里,曾来齐真想举起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扇上自己几个嘴巴:怎个儿恁个贱,硬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下儿好,麻烦终于摆到了自己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