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远望时看到四周都是山。家乡的山势十分陡峭,河床的落差极大,夏秋季节和初冬,清澈的河水奔腾而下,河流进入一个狭窄的山峡,呈现出木制结构的几家水磨横跨河上。木楼下有带动石磨的大磨轮,和带动箩的小磨轮。庄稼人每年将分得的和自留地打下的粮用驴车、骡车拉着,走几里山路,在这里磨成面粉。
磨房里是一片白色的世界,连房顶的椽子和上面的柳条都沾着面粉。经过一夜操劳,磨面人头发、眉毛、胡须及着装都变白了。磨盘发出雷鸣音,上方一个大料斗,将一口袋粮食吞没得无影无踪。随着磨盘的转动,撒下一圈头遍面,将其揽入斗内,再倒入料斗,如此三遍,方可用面箩来箩。箩面时将一根挂在板壁墙上的铁丝放下,面箩疯狂地箩起来,箩的传动装置极像火车曲柄。磨面人手抄木锨,向箩内均匀地撒面,即使再困也不敢打瞌睡,否则木锨掉进箩里,将箩底捣破,工夫全白费了。夜半时水磨时常发出一些怪响,还会突然停转,磨面人认定是闹鬼了,点燃纸张从磨眼投下,并不住地祈祷。当黎明来临,磨面人欣喜地看到,一缕阳光从一尺见方的木窗射进,飘浮在空气中的面分子异常活跃,且反射出亮光。经昼夜的辛劳终于将面磨完。按粮食的多少,给看磨人磨科钱,并留下一升面粉。
社员多是白天上工,晚上来磨。人多轮不上只好先回去。粮食紧缺,磨面人将粮放在磨房,是否放心,其他人能否不解其口袋绳,对人的诚信是一个考验。
收获已毕的清晨或傍晚,老人们,闲人们,光棍汉们倚在墙根里,享受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议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女人们聚在屋子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狗儿长、猫儿短地摇动唇舌。
进入腊月,寒风更加凌厉。准备过年的物品,首先想到的是养了一年的猪,开始用细食猛喂集中催肥。民谚云:人怕坐上席,猪怕喂细食。按年纪来论,人坐上席自感来日不多。接近年关,猪被挨宰,顿时嚎声四起,接着嗅到麦草燃烧味,血腥味。杀猪匠最忙,宰杀、烫毛、清洗肠肚,将山芋、萝卜、葱花切碎,加进猪血,装进猪肠子;将面粉炒熟,浇上猪油,装进猪大肠做面肠。肠肚和肉一起煮熟,主人家向亲朋好友端着送。给屠夫的报酬是一圈猪脖子肉,一副嗓喉骨,一根猪尾巴,还有一些煮熟了的肠肚。动作麻利的杀猪匠一天能杀两头猪。小孩子最感兴趣的是猪尿泡,揉一揉,吹起来可以当皮球玩。
年三十,穿新衣。老人穿新,点灯烧香,迎神拜佛。大人穿新,表明一年的活已干完。小孩子穿新衣,欢天喜地,大人领着乘黑摸院墙,口中念念有词:“摸东墙,摸西墙;铁爷爷铁奶奶打个铁衣裳”。小孩费衣服费鞋是费怕了的。
当傍晚来临,将家畜都喂饱,然后听收音机,喝酒行令,打pū kè。锅里煮上猪骨头,夜半时大家一起吃,名为咬鬼肉。勾魂的不是今晚要来吗,快来看啊,我们已经将你的同伴煮了,吃了它来年不得病啊。勾魂的被吓跑了吗?下饺子,蒸包子,来年的祸患全“包”住了。三十岁的人有一道坎,下三十个饺子吃了,可逢凶化吉。不能拌嘴啊,争争吵吵不吉利,遇到天大的委曲和不平也要忍着,图个来年不费口舌。不能将家什打破啊,图个来年也不摔东西。
老人们十分注重新增的一岁,计算着绕过一些不吉利的数字。别人问时,六十九的要说七十,九十四要说九十五,一百多岁了要说九十九,以后不论多大都是这个岁数。要考虑能否过上下一个年,阎王小鬼在年三十来勾魂,所以不能睡觉,要守岁。年轻人瞌睡多,让他们睡去吧。打听好喜神在何方,当黎明来临,领上儿孙,牵上牲畜,带上炮仗,去迎接喜神。新的一年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