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重庆到了雾季。
公历年一月至三月,重庆城常被大雾笼罩,不要说飞机寻找轰炸目标了,就连行人出门爬坡下坎,哪里是山哪里是河哪里是路,都看不清楚。凤凰镇全年有雾日曾达到二百零四天。大雾也成了山城的天然屏障,雾期至时,重庆及其附近城区,日机轰炸暂停,民众进入一个短暂的安全期。然而,因大轰炸造成的食品匮乏、秩序混乱、盗贼横行,仍严重地影响到陪都各县乡,民众生活艰难,渐渐出现了类似灾荒年辰的饥饿景象。
全面抗战到了第三个年头,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和重庆,既要支援前线官兵作战,又要gòng yīng庞大的后方机关运转,便有些力不从心,民众不得不省吃俭用,竭尽全力支援抗战。
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为了绣制《罗斯福肖像》,吕凤子让总务老师腾出一间库房,面积很小,满足她创作时不受人打挠的愿望,杨守玉殚精竭智,方才创作出肖像墨稿,几经删易,绣像在头脑中逐渐成形,几乎可以改定,画出肖像初稿。
但是,她想慎重一些,特别是色彩处理方面,再与凤先生反复地斟酌斟酌。
艺术总是这样一再消耗艺术家的精力。
杨守玉在上课之余,开始修改《罗斯福肖像》稿,本希望一举突破艺术窒碍,取得正则绣技法之新成就。即用多角度直线型架构得到更多色调的效果。罗斯福乃大国总统,这幅肖像,来自一张正侧面黑白半身的新闻zhào piàn。如果使用彩色丝线来绣制,必然会产生色色间的不调和色彩;如果仅用黑白线处理,也会产生色色间黑白分明的过分张扬。作为艺术处理,势必应该增加一层中间颜色,绾合两种色彩,也就是增加灰色线。
人像黑白间岔了中间灰色,更能够突出其性格上的温和,降低强势人物予人的凶悍感觉。罗斯福是世界最强大国家的首脑。可是,美国人民是崇信民主、自由的,他们反对法西斯,憎恨一切侵略,绣罗斯福肖像,当然不能过于凶恶,然而可以显得傲慢。领袖之傲慢,就是去凶恶性,适当彰显温和。
这样考虑着,过不不久,天色转为了阴暗。
杨守玉划着火柴,点燃菜油灯芯儿,再取下发簪,将灯焰儿拨得小了一点儿,自然而然地想及:思考问题嘛,用不了多大光亮,跟前不黑即可。
一团栲栳大的光亮顿现眼前。
杨守玉雪白皎洁的脸庞,渐渐变得晕红,如害羞一般,显得眉弯而远、眼亮而纯。
夜晚似乎深了,窗外响起嚯嚯风声,扯得窗户纸哗哗地响,远处还不时响起摔打门窗的声音。田野里突然响起了蛙声。咕嘎,咕嘎,呱呱呱,接着是草虫唧叫,间杂孩子们的打闹声,夏夜就很热闹了。
杨守玉不顾,拿起竹绷子,紧蒙一张土白布,先绣了一层白线,随后左斜走针绣了一层灰线,末了,右斜走针绣出几处黑线。她惊喜地发现:黑加灰有蓝色感,灰加白泛出浅灰。这样就有了五个主色调。对于绣人物肖像,应该足够了,甚至会使层次变化丰富,把人物的面部肌理表现得惟妙惟肖。
这个效果,使她一阵阵兴奋,感觉正则绣的魅力即将悟透,从此进入一个技术成熟期,绣艺达到大成的境界。杨守玉直欲高吟,在缙云山与金剑山夹峙中,放歌直冲云霄,触发心底里那些渴望和灵感,直至获得创作的大成就。
咚咚咚,有人来敲门。
杨守玉习惯地抬起了左手,看一眼腕上戴的那只英纳格手表:九时正。谁这么不知趣,都快到半夜了,还来敲女士的寝室门,不怕流言蜚语么?
敲门那人说:“杨教授,请你把门开开,我有些想法,亟待与你蹉商。”
原来是张敏毅!此人有些书呆,夜半三更,rì běn鬼子打不拢,有什么事急得如此?
杨守玉对张敏毅颇具好感,何况,教育科长莅临,断没有拒绝其进屋的道理,便拉开门闩,说句“您请进吧”,回到屋里,立即给他泡了一杯金青茶。
张敏毅哀声叹气的,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个不停,却又踌躇着不晓得如何说。杨守玉奇怪他欲言不语。可她想想不该自己问的,需要先听听对方说啥,只顾看着他。
杨守玉很想说“你不开腔我就说了哟”。
“我跟凤先生吵架了!”张敏毅冒出一语,使杨守玉震惊,吓得无所适从。
“什么?你批评凤先生了,还是凤先生对你提出意见?多半是你无端地批评凤先生!”杨守玉不相信,吕凤子那老头,会与人无缘无故争执,特别是张敏毅这类官府中人。
“是我,劝说凤先生,他老人家不听,反转过来,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张敏毅尴尬地回答。
然后,端起茶杯,不管不顾的,就往嘴里猛灌;茶水太烫,吞进喉咙,烫得自己团起嘴巴唏嘘,丢下了茶杯,活像个癞蛤蟆,一鼓一鼓地大口哈气。
“这这,可把老头气昏了。”杨守玉还是不相信:凤先生会批评当地的教育官员,多半是张敏毅所说太荒诞,惹得他接受不了!立即转圆相劝:“张科长劝说凤先生,所为何事的呀?”
“哎!”张敏毅后悔不迭,急得直跺脚,说:“杨教授你是晓得的噻,正则绣扬名于大后方,寻购者便络绎不绝。可是,吕校长把大部分作品预售给了左贤二,不晓得遭他倒卖到那里,引起一场社会风波,家父曾联络商界,力图阻止未成。”
“你就去批评凤先生了?”杨守玉暗自顿脚,心想:这家伙未免太不尊重先生,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吧。
“杨教授你给我们评评道理。”张敏毅兀自未服,半夜跑来找杨守玉,希望她出面说服吕凤子。
道理比较好评,可情理难以坚守哩,何况评了说了,哪一个先生肯服气呢?
说不服人,绝不扭倒起紧说,璧山人大都如此。
“这可是一面之词。”杨守玉决定婉转解释:“张科长,我听到的消息,是说凤先生与左贤二,一同上cd,让他见到了正则绣之巨大影响,双方口头承诺了收购事宜,如今单方面反悔,恐非先生做事的一惯作风哩。”
“难道就任其欺诈?”
“怎么就是欺诈?”
“啷个不是,左贤二取了绣件,卖至何方不知。”
“可以视为商业机密吧。”
“这个?”张敏毅听明白了,杨守玉并不反对预售作品,态度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不会相帮。可是,正则绣一举成名,各方视为奇货可居,高官们纷纷前来求取、国际友人希望获得、商家也都下手囤集,偏偏遭左贤二这个间谍嫌疑包销了,万一坐实他是间谍,岂非中国抗战的一大损失!张敏毅颇有些着急,力劝杨守玉:“杨教授,左贤二借居璧山,虽有两年,但此人来历不明,自称南洋人,哪个有闲心去查,都相信他各人吹嘘的rì běn籍。既是rì běn鬼子一脉,我等中华儿女,岂能同流合污!”
虽然说得言之凿凿,杨守玉听了,总觉得有些夸张:问题有那么严重么?
张敏毅见她不以为然,心头有些着急,莽粗粗地说:“我就为这个跟凤先生吵了嘴!”
说完,一屁股坐下,显得很委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