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玉明白了,凤先生谦谦君子,大节凛然,被他说得跟rì běn间谍如何如何,怎能不激得愤怒!便委婉地劝说:“张科长呀张科长,你都是极有见识之人,左贤二cd订货在先,璧山流传间谍嫌疑于后,于凤先生主张何干,难道正则绣创作出来,不能买卖了,而是敝帚自珍把玩的么?”
不能流通的艺术品是艺术品么?
杨守玉斟酌一下,仍觉得这问题不能冲突,听听张敏毅还有什么想法。
张敏毅回答:“正则绣之影响,cd参展,渐大行天下。殊不知其影响越大,众人越加关切了噻,既为左贤二所独占,重庆商界不会坐视的,璧山查他间谍,只是一个由头。”
“那就还是为了做买卖?”
“有这个意思。”
“不惜散布谣言?”
“不过猜测尔。”
“谣言止于智者。”杨守玉批评:“敏毅你身为教育科长,怎么能相信街头流言?”话一出口中,她就觉得有些过激,可是收不回了,只能稳住,听对方怎么理解。
“哪个说的那是流言蜚语?”张敏毅激烈地反驳:“听其言,观其行。左贤二自认倭寇,身份可疑得很,坊间传出,他还胆敢丝毫不加以任何分辨,显系无法掩饰,恐怕说出来了,任他磨破嘴皮,民众也不会相信的!”
“事实胜于雄辩,左老板说过,他会用最有力的证据,去向罗知县说清楚。”杨守玉不明白,张敏毅为啥非得把间谍名目,栽在左贤二的身上,让正则艺专跟着受连累?便说:“张科长在政界听到消息了,可不可以转述一下,我们才好理解。”
“不用转述了,我明白杨教授的意思,要我拿出证据,暂时没有证据,只请各位先生警惕此人。”张敏毅压抑怒火,提出了要求。
“那么,是不是订货照旧执行,交货上拖延一下,等待政府调查清楚?”杨守玉提出一个缓冲方案。
张敏毅不肯罢休,心头也奇怪,杨守玉怎么帮左贤二说话,就赌气说:“我们拭目以待吧。”
二人争论未休,咚咚咚,又有人敲门。
杨守玉上前开了门,正是吕凤子,追着张敏毅过来了。见面就问张科长离开了没有?杨守玉回答,他还没有走的格,正在为我们狠打抱不平,建议取消与左贤二先生的合同。
吕凤子一笑,说:“张科长!怎么来骚挠杨教授?还是咱们接着争论吧。”
张敏毅迎到门口,斗鸡公一般,气冲冲地说:“真理不明,争论不止。”
吕凤子似大笑,急捂了嘴巴,改为小声辩说:“争论未止,毕竟夜半三更了,守玉,女教师尔。张科长与本人,皆煌煌男士,不便再留其居室,何不等待明日,继续争论之?”
张敏毅不得不意兴阑珊地告辞了。
吕凤子也跟着要离开,杨守玉却追着他问:“先生,你究竟怎么告诉张敏毅的,激得他不罢不休,言语间冲撞不已。”吕凤子停下来,眉毛皱了皱,告诉她说:“张敏毅过于执,非先前认为谦谦君子,却是正派人。”
杨守玉维护说:“不管如何,左老板的要求难以满足,国府要员和国际友人也要,这正则绣岂能轻易出手,我看敏毅说的,其实也是一个办法。”
“毁诺?”
“是的。”
吕凤子突然说:“守玉,国府要人那些绣像,就不必收费,以示对抗战的支持;还有一支深入敌后、顽强抵抗的抗日队伍,我们也要大力支持,你可记得谢孝思?”
“就是教育部那个义务巡视员,贵州人?”杨守玉问。
“正是。他有个朋友,叫黄齐生,是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王若飞的舅舅,通过他们,可以将正则绣送到延安,转交八路军。”吕凤子激动不已地说。
“我赞成。”杨守玉快人快语,见吕凤子作势欲走,又说:“先生且慢,我有个想法,打算报告,不晓得先生听否。”
吕凤子挺奇怪地问:“你杨守玉有事,从未如此故作客气,今天怎么了,我们坐下慢慢叙述。”缓缓踱进屋里,关闭了房门,神定气闲地看着她。
杨守玉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端起茶杯,手足无措地放下,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吕凤子笑了,这不是杨守玉的性格,决定自己来问她一问:“杨教授,绣制罗斯福肖像有了眉目?”
问到大事,她不会忽略。
杨守玉果然平静了,回答说:“凤先生,我决定用黑白绣,但要增添两个颜色,加灰可泛浅蓝色或者乳白,解决过渡色的问题,使色调更加细腻。”
“好!”吕凤子兴趣大增,问:“可是丝线如何解决?”
“来凤场养蚕。”杨守玉回答得很肯定:“就一两天,我让邹鱼儿陪同,到来凤场丝厂去看看,若是蚕丝可以使用,就向他们订几卷染好的色丝,还可tí gòng教学用。”
“不错,不错。”吕凤子击节赞叹,夸她:“杨教授,你确真是个有心人,重庆城郊出缫丝,我也听说过了,只是没有时间去考察,此事就重重拜托!”
“您放心。”杨守玉又犹豫:“不过……”反复欲言又止,引得吕凤子心头越益奇怪。
“是否构图还有困难?”吕凤子只好猜,能难倒她的,只有这幅肖像,问得很具体。
“总统肖像身体和面部都向右侧,可能是shè xiàng师抓拍的,先生据此创作了油画,虽然显得亲和,但力量似乎不够。”杨守玉对原照不很满意,有意要创新,可凤先生油画在先,不敢擅自更改,便斟酌字句,说得格外慎重,意思却很明确。
吕凤子崇尚民主,把美国总统画得深具亲和力,愿是初衷。一般来说,美国大使馆认可的肖像,再做任何改动都不大妥当,可是杨守玉说得有道理,罗斯福像的头部和身体方向趋同,缺乏了一位铁腕人物的刚性。吕凤子明白她的意思,便问:“杨教授的意思,是头部和身体方向相异,使得肖像呈现高昂着头的姿势?”
“是的。”杨守玉想好说法,回答:“我对头部左侧向还是右侧向,尚拿不定主意,请教先生,似乎左右皆可。”对这个艺术问题,她产生了政治上的顾虑,左右都觉得为难。
“守玉多虑了,右侧确实不当!”吕凤子否定了自己的作品,重新解释说:“身体既已右侧,头部反向,如何能够再右侧?而且不符合创作的意图。”因此容易形成俯就,美国人性格中,缺少“俯就”这样的谦恭词儿。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守玉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我过虑了,老是觉得朝左偏易惹人指责,引起国民政府官员的某种政治反感,没有考虑到,他一个美国总统,湍湍大国,谁还敢去指责!”而且,吕凤子油画肖像,对照着zhào piàn,只是比猫画虎,忠实于原作,不必考虑其它因素。正则绣《罗斯福肖像》,可以大胆地突破,绣出总统本人的神韵,以神似为准则,不计较原zhào piàn的真实。
吕凤子十分赞赏:“关键不在指责与否,在于如何更好地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当右则右、当左则左,于我辈有何惧哉!”
杨守玉豁然省悟,向吕凤子作一鞠躬,感激地说:“凤子,确我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