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鲜血,人头。
他身临其境,又旁观在侧。
他只能看。
当一切烟消云散,他骤然怀疑,自己所经历的是否是曾经在书卷典籍上读到过的轮回之路。
失去形体的他在血海的涡流里任其摆布,有时升起,有时下降,浮不出海面,也沉不到深底。
毫无征兆地,赤纹在血水中波动,幽冷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同冥府的审判:
“铁羽残部为了帮助你祖父纠察真凶,洗刷冤屈,从十几年前,已经有数十人葬身在那朝都建章军之手。”
“铁羽,只是你爷爷曾经麾下的亲卫队,那场蔓延的大火,掩护住了所有人,甚至已经将这群忠诚护卫的存在抹去。他们只需隐姓埋名,再凭借这天下之大,安稳存命根本不在活下。”
“可他们没有,他们还坚信着铁羽凤无垢无锈的标识。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造反,没有荣华富贵,却担当起逆贼的罪名,将本能容纳他们的整个天下,从福地变为了牢牢套在头顶的巨网,因为真相和你祖父立下的荣耀超越了一切,就怕司掌朝史的毛笔将姚凤章三个字写在佞臣传里。”
“在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刻,你在哪?仅仅凭借着一句‘莫追往债,安身立命。’你就浑浑噩噩地在那环山之上,安居草庐,不问世事?身为铁骨凤的亲身血脉,你只会逃避先辈和家族的冤仇,你可曾想过你爷爷去世前那句含在嘴里却说不出来的话是什么?可曾想过为何要担着风险让你去求那白璧剑。”
“你一直都清楚这是为什么。”
“那是你战斗的进路。”
“懦夫!”
他没有辩驳,只是继续地感受着宣判后的沉默,只是觉得血海的压迫更加沉重,就好像死前拼尽气力却难以克服的窒息感。
可他早就死了。
沉默没有继续再持续下去,渐渐地,波纹越阔越大,甚至有了浪花的声音。
“你一直抱憾于自己的选择,你更希望你的学生能够去看看这个广阔的天下,你也的确尽力了,将你所学的知识全部传授于他们,身体力行。”
“还记得郑砺春风得意时候的模样吗?他感恩你数年悉心的教导,终于得到了那一柄翠绿的璧剑,就像一个做了好事的小孩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到你面前展示,炫耀。”
“可你这个懦夫,还是选择了逃避他对你入朝的邀请,继续龟缩在山上,让这样一个精通数家学说的得意门生进了guān chǎng。”
“可是,那又如何呢?”
“你觉得他就是一尾金鳞鱼,横遇风云变化龙?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你那得意门生给皇帝上的第一道奏折写的是什么吗?叫《削藩策》,继承了你平时对他们行文的要求,就这么一段话:‘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听着,是很有道理,才华横溢啊。”
“可是那个让他效死输忠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一次,郑砺的谏言并没有贯彻到底,甚至激起了诸王的反弹,最终兵临城下。那个空有大志又昏聩无能的皇帝还是下令将你的门生推了出去,以平息叛变。”
“你觉得他会后悔吗?”
“我觉得你才应该后悔。”
“如果你在那一刻鼓起了哪怕一分的勇气,随他去下山入宦海游历,再将你修习多年的龟缩之术教授他一二,是不是他就可以躲开这横来的一刀呢?”
“说不得你就能凭借这道身份,安稳地渗透到朝都,带着你那愣头青的弟子,再去说动那个皇帝小儿,到时候把凌云阁彻查一遍,将当年的真相寻觅清楚,高官厚禄,血海深仇,还能救下那些个愚忠的铁羽残部收为己用,岂不美哉?”
“可你没有,你怕被人发现,甚至急忙将身份撇清,好过你的安稳日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你不出山,也该在之前好好教教他为人处事,为什么就把这么一个不适合为官的忠直之人放了出去,让去涉足深不可测的朝堂。”
“砍死他的,有那个刽子手,有那个怯懦的皇帝,更有你这个不合格的先生!”
他识图摆脱这束缚的力量,可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了什么,也辩解不了。
红海倏然沸腾了起来,所有血水不断地冒出气泡,在哗啦啦的声响中不断地上涌,融化其中的他似乎也在这片莫名的躁动里分裂,漂浮,直至升腾。
他就要变成它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失去躯体后又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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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睁眼时,四周又是一片黑色的死寂。
他又有了躯体。
之前的景象好似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而他终于是被那黑色潮水推到了岸畔。
他费力地抬起上身,向远方望去。
有一道白色的光。
到终点了吗?
“是终点。”
一个黑色的人影挡住了那道光芒,那熟悉的幽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是你?”他有些难以置信。
“是我,怎么,觉得你在血海里所经历的只是个梦?”黑影反问了他一句,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讥讽。
他缓缓起身,就好像又过了一辈子,只是那道望向黑影的眼神始终在转变。
他的脚步很快,踩在那有些湿润的土地,一步步地向前走了过去。
就像是在心口处点了一盏灯。
他站到了黑影的面前,片缕不覆又老态龙钟,和他离世之时一模一样。
黑影微微侧身,漆黑的手向前一伸,指了着背后温暖的光源。
“这是往生的道路。”
他有些木然,没有再往前踏步。
“你的罪,已经惩戒过了,该开始新生了。”
他作揖拜谢。
“冥界可不兴这一套。”黑影摇头拒绝,将伸出的手变成迎送的姿势。
他向前走了一步。
劲风忽然吹动而来!
垂于大腿边的右手五指闭合,皱起的皮肤,覆盖的筋肉,甚至流动的血液如同被拆散的绷带一般从手掌上脱离开,化成了尖锐嶙峋的白骨,蓦然向站立一旁的黑影的胸口插去!
噗!
白骨嵌入了黑影的心脏,黑色的利爪也钻破了左边的肋骨。
忍着剧痛,黑影笑了笑,阴寒浸透在呼出的白气中:“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面色不变,甚至有些淡漠:“我本就知道,可是却忘了。”
“你你是”
黑影雪白的眼睛陡然睁大,利爪猛然发力,却感受到一片虚无,声音有些带着莫名的颤抖。
“我不是他,却过了他曾想要过的一生。”
作为骨爪深深地探入黑影的胸口,他的口吻变得有些第一次变得黯然若失。
他伸起另一只手,指着黑影,也指着自己,微微一笑。
“你是魔,我也是魔。”
他一把将骨爪从黑影的身体力强行抽出,诡异的白色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是牢牢地握紧,像是保护着什么。
他冲着黑影的面前甩了甩,眉眼间满是嘲弄的意味:“你以为我是他?他已经走向了fù chóu之路,如果没有我在影响着他,或许你早就完全融成了他,这便是他在入境之时就藏在你体内的原因,通过你的双眼,来思考我和你这两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他意犹未尽地指着那道光亮,道:“你若是早从这里出去,或许你就成了他。”
黑影没有怀疑他的话,陷入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脸上的骇然消失不见,变得异常安详:“你得了他,便是我输了。”
他摇了摇头,攥紧的五指白骨轻轻一甩,面色平静地道:“不,是他赢了。”
“为什么?”
黑影没了先前的敌意,迷惑非常。
他转头对上黑影的眼光,微笑道:“我得不到他,因为我曾经忘了自己的身份,没有成功地见他引来,现今的我已被看穿,永远没有机会去左右他了,而他也没有被你所吞噬,不是吗?”
黑影沉默了半晌,肯定了对方的观点:“那我们为什么还存在着”
旋即,黑影将利爪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抽走,道:“现今他就在你手里,就由你来完成最后一程吧。”
“永别了。”他点头道。
黑影遁入了幽冥之中,再无任何声响。
他松开了那闭合的五根指骨,掌心处安然躺着一片微小的存在。
银杏叶。
如同心脏一般的叶片上,枯黄了一分,翠绿了九分。
他伸出了完好的一只手,将那枯黄的部位撕去,随手丢到了晦暗的角落里。
指骨夹起了剩余的部分,双指一射,投到了那道白茫中。
衰老的躯体骤然失去了力量,渐渐地瓦解,化成了扭曲的白雾,留下最后一句话:
“但愿你能走出不同与我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