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张旧社会时候发黄的那种zhào piàn,zhào piàn里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后是三个年轻的后生,个个面目清晰、一脸严肃。
爷爷说这是我太爷爷当时照的,那时候家里有很大的生意店铺,生活富足。爷爷指着站在最左边的少年,这个就是我,当时才十四岁,乔家的三少爷,不是正堂正室。
爷爷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七十六岁,病痛的折磨让他老人家失去了往日的矍铄目光、神采奕奕。爷爷的日语水平足以跟rì běn人愉快的聊天,但是爷爷讨厌用“愉快”两个字,他说家仇国恨不是能用时间去忘记的。
爷爷在卧榻两个月后撒手人寰,留下桃李芬芳、一世清名。那个时候,前来吊唁的他的学生年长的有五六十岁,年轻的都三十好几的,有的家里父子母女都是爷爷教出来的,花圈挽联摆了整个院子。
母亲每次说到爷爷的时候就会失声,因为这个倔强的老头对待子女媳妇关爱备至、严慈有节。
我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隐藏了半个多世纪关于爷爷身世的秘密——
横滨中学的放学铃声刚响过,嘉黛就早早的站在学校门口。
“唔,金子君,又麻烦你了。”
左滨轻轻一笑,算是招呼过。
嘉黛跟在后面迈着细细的碎步,象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和往常一样,左滨只顾自己哼着走了调的rì běn民间小调,吹着连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儿的哨子。嘉黛只是低头轻笑,从来都不做声,因为她喜欢这种不羁的曲子,就象富士山皑皑的雪错落的堆积着。
左滨不会理会嘉黛的表情,他习惯自己用突发的“灵感”来搞创作。
前面一座有些朽了的木桥,左滨停下来,等嘉黛走近了再和她一起过了桥。对岸,左滨会迈开几步,嘉黛则稍稍顿一下,两个人仍一前一后。
不远就是他们时常见面的街口,嘉黛家的米店就在当街。左滨目送嘉黛走近米店,然后向左一转进了一条青石板铺的小巷。
嘉黛的父亲是横滨最大米行的老板,整个横滨有三分之一的米是由她家的米店tí gòng的。嘉黛走近米店,门口早有一个女佣等在那儿,见嘉黛回来,就朝里面喊一声:“二xiǎo jiě回来了!”然后跑过来接住书包。
左滨拐进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他的家。女人已经张望了好些时候,“回来了,累不累?和嘉黛xiǎo jiě一起吗?”
“是啊,嘉黛又穿了一件新衣服。”
“要叫xiǎo jiě,又没礼貌了。”
“我和她很熟的。”
“那也不行,你和她才认识几天。”
“唔……”左滨沉思着。
那还是一个多月前,有一天,嘉黛突然找到左滨,“金子君,有一件事情想和您说一声。您知道,一个女孩天天一个人上学是很危险的,您是不是受累一下。拜托了!”
左滨想了一个晚上也没弄明白嘉黛的话。第二天清晨,远远就看见嘉黛站在巷子口,而每天接送它的女佣只是在店门口的张望着。
左滨走在前头,嘉黛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就这样左滨成了嘉黛的“保镖”。俩人每天一前一后,左滨从来都是自顾个的哼着曲子吹着哨子,嘉黛也不说一句话的躲在左滨高大的背影里。
左滨的父亲乔海江是来往与中国和横滨的商人,因为每年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呆在横滨,就在这里娶了落魄的中国商人的女儿为二房。
女人不失中国传统女性的美丽善良,又具有rì běn女人的细腻体贴。左滨出生后随了母亲家的姓,乔海江会在横滨多呆两个月,一家三口过着世外桃源般清净的生活。
左滨六岁时,乔海江一去不回,只是委托杂货店的老板每月送来生活费,母子二人靠着微薄的费用艰难的度日。到了左滨上学的年龄,女人只好帮人家洗衣缝补,勉强凑上学费。
左滨是班里唯一的“支那“人(原谅我用了这个带有侮辱性的词语),自从成了嘉黛的“保镖”后,总是尽职尽责,从不多问一句话。
和嘉黛一起上学已经是一个多月了,其实嘉黛也挺漂亮的。左滨寻思着。上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嘉黛穿了一件粉底白花的和服站在樱花树下,宛若飘飘的仙子,许多男生都殷勤的帮嘉黛拿东西,左滨是最看不起这些趋炎附势的自称“大合民族”的人。
嘉黛喜欢樱花,她的许多衣服都有樱花的图案,左滨一有空就陪嘉黛出去踏青,因为他认为只有嘉黛才配得上和樱花媲美。
忽然有一天乔海江从中国赶来,女人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阔别多年的丈夫突然降临,而她更担心自己和儿子的命运如何。
乔海江将左滨带走了,只留下空空的屋子和嚎啕大哭的女人。左滨麻木的跟在父亲的身后,就在一只脚要踏上船的时候,嘉黛拉着女人从远处呼喊而至。
原来嘉黛和女人找遍了所有的码头,总算在左滨未上船时赶到了。
嘉黛跑到近前,一下子扑倒在左滨的脚下,“其实,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左滨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任由父亲将自己拽上了船。渐渐的,女人和嘉黛在视线里模糊,rì běn也成了一个小黑点。左滨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留下那“其实,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呀!”的哭喊声和两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嘉黛。
那一年,1937年,樱花开的正艳。
回国后便是继承父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经历了国府任职,中年丧妻,文革运动的左滨在小镇里当了半辈子的乡村教师。可是许多年来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萦绕,有时想抓住却只留下一串串木屐声。
原来是嘉黛,还有那“其实,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左滨因为父亲的遗产问题再次踏上异国的土地,在那里通过rì běn的红十字会打听到,女人在左滨走的第三年就充军当了“慰安妇“,次年死于霍乱
左滨从同学那里打听到嘉黛的diàn huà,diàn huà那头,嘉黛的声音已经苍老了许多。左滨提出想见见面。嘉黛沉思了一会儿,就在街口的那株樱花树下吧,但是我不会走过去,只想见见你。
第二天,左滨特意买了象征着分别了52年的52朵鲜红玫瑰,静静的站在那条曾经他们一起上学放学的街口。
半个世纪的变迁,老的青石板路已经换成了崭新的柏油马路,而那棵高大的樱花树依旧鲜花满树。左滨手捧着花束,象等待初恋的qíng rén那般,安静而又恬适。
时间就这样从满头的白发滑落肩头,穿过手掌,流进满街拥挤的人群。左滨相信嘉黛就在不远处,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头顶,樱花瓣盈盈而落,一如半个世纪前的1937年樱花开满了枝头。而此时,嘉黛正穿着粉底白花的和服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款款走来……
我此时理解了爷爷说的为什么家仇国恨难以因为时间而忘却,时间只是见证了岁月交替、生死离别,它怎可抹去每个人留在那段过去的深刻烙印。
一如我们想抓住和挽留的不是时间,而是时间在某个节点上的给予我们或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不舍不弃的、或者静如止水淡如花香庸庸俗俗的过往。我常想,如果每个人丢一片承载记忆的小舟于历史的长河,那将是怎样的波澜壮阔绚烂多彩。时间穿梭在股掌鬓角,已经生生的把年少和青春挽留在我们的心底,沉积,发酵抑或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