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正辞别陶西龙祖孙,晓行夜宿,往西北而去。一路上,衰草连天,落叶满地,朔风呼号,寒烟啼鸦,倍增凄凉之感,有时虽亦有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然慕容正心境不佳,唯一感触是“断肠人在天涯”。
过四川,穿陕西,走了半个多月,方过甘肃的玉门,来到塞外。此时已是九月重阳。
一出玉门关,便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满眼所见,唯有大大小小的沙丘,绵延不绝,直至天边,不见一棵草,更不见一棵树。那单调的huáng sè,似乎也流到了天上,使蓝天也改了颜色。
慕容正背着干粮与水,骑一匹剽悍的枣红色健马,踽踽独行在沙漠上,耳边唯有马蹄踏沙的“扑哧”声,那一份孤寂落寞的感觉,非常人所能忍受。不由想起了李益的《度破讷沙》来,“眼见风来沙旋移,今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自思道:这话确也中肯,如此黄沙漫漫之地,纵有春来,亦是无法察觉的。
不经意地一抬头,忽见天边飞过一行大雁,自北往南,鸣叫着缓缓飞去。慕容正凝目痴望,口中缓缓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念罢已是泫然泪下,想起人家尚有父母兄弟挂念,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无处栖身,父母之仇又不知可否得报,心中的孤寂痛苦,正如刀绞一般。自思此时若有人与自己作伴,那实在是万金肯舍。
自思自叹中,已走出了几十里。猛可里听得长声马嘶,传自身后,慕容正愕然回头。极目所见,远处有一团青影如飞卷来,极是神速,眨眼间,那团青影已能看清,原来是一匹马上骑着两个清秀少年。在如此松软的沙地上,此马竟能如飞奔驰,并且还驮着两个人,实在是龙驹宝马了。
慕容正大喜过望,远远抱拳道:“两位仁兄,请留贵步。”
马上前面那位青衣少年一带僵绳,跨下青马长嘶一声,瞬即止步,停在一丈开外。慕容正看得分明,那少年面目清秀,瑶鼻樱口,身材娇小,背后那位少年则圆脸大眼,一脸孩子气。二人皆是青衣青帽,一式打扮。
这时前面的少年星目凝注慕容正,面无表情道:“这位兄弟有什么事见告?”
慕容正笑道:“在下慕容正,来自中原,请问二位,此去到天山南峰,不知还有多少路?”
后面的圆脸少年面色一霁,笑道:“原来阁下是问路啊,此去天山南峰还有一千三百多里,以阁下这匹马的脚程,尚需十三、四天。”
“多谢二位相告,二位尊姓大名?此去哪里?可否告知一二?”
前面那位少年,此时面色亦已缓和下来,星目一闪,道:“看来慕容公子是初涉江湖,你既襟怀坦白,以诚相告,我们自然不该隐瞒。在下姓林,这位兄弟姓晓,我们正要去天山北峰的青云寨。”
慕容正自小曾听父亲谈起江湖上有个青云帮,心想,这青云寨大约就是青云帮的根据地,但因所知甚少,也不在意。开怀笑道:“我看二位皆豪爽之人,与在下甚为投缘,今天在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大漠相逢,也是有缘之极。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与二位做个伴,聊解旅途寂寞,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个请求实在唐突之极,姓林少年粉面一红,看了看慕容正俊俏的面容,又回眸注视姓晓少年,不料姓晓少年正睁着一双大眼,似乎在问:“你看怎么办?你决定吧!”
姓林少年方待说话,忽闻一阵响声隐隐自西方传来,似乎地雷滚动。虽然还很轻,但传入耳中,却令人感到有不祥之兆,慕容正一惊,脱口道:“这是什么?”
姓林少年凝神谛听一会,面色微变,急声道:“快快找个藏身的地方,大风沙来了。”原来沙漠里没有树木、小草,风来后便扬起漫天沙土,向一个方向飞扬,这样有时便会移动整座沙丘,人与牲畜若不懂沙漠中风沙规律,在风沙当口上,便可能被埋在沙丘下面,永远休想站起来。
便在此时,那匹神驹青马忽地扬头刨蹄长嘶,林少年嫣然一笑:“慕容公子不用担心,我这匹宝马最是通灵,熟悉风沙脾性。它会带我们到安全地方的。”遂信马由缰,望北而行。那马似乎知道主人心意,怕慕容正的马跟不上,只是半跑起来。饶是如此,那匹枣红马亦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转过无数沙丘,大约有十五里地,神驹青马才收蹄,风沙已如怒浪排空,铺天盖地而来,落了众人一头一身的沙子,唯觉天地一片浊黄,日色无光,分不清天南地北,回身望去,一座座沙丘似乎在缓缓移动,骇人之极。
将近一刻钟,风沙便已过去,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啸声也是隐隐远去。慕容正边拍打沙土,边回头望去,但见里许外的沙丘皆已改了样子,再也认不出来路。以前所站之地正是风沙口,若非及早走避……想至此,回身向林、晓两位少年深深一揖道:“多谢林兄与晓兄相助在下,若非与二位相遇,恐怕早已葬身沙底了。”
姓晓少年咯咯一笑道:“喂喂,你不要谢我们,要谢就向我们的马作揖吧。”
慕容正俊面一红,知他调侃,遂道:“晓兄真会耍笑。”
姓林少年白了姓晓少年一眼,向慕容正陪笑道:“慕容兄莫怪,我这位兄弟最是淘气无知。慕容兄孑然一身,况又第一次过这沙漠,实是凶险万分,如此,我们作伴而行吧!”
慕容正大喜道:“好,好,在下求之不得。”
姓晓少年又自咯咯笑道:“喂喂,我说慕容兄,我们这位林‘兄’,心思可是很深的呀。”说罢,向姓林少年扮了个鬼脸。
姓林少年玉面一红,回身欲打姓晓少年,又似觉不妥,偷偷觑了慕容正一眼,见他浑然不觉,也就作罢。
三人遂重新上路,沙漠里本就无路,只要方向不错,便能走出去。三人一路之上说说笑笑,倒也并不寂寞。只是每到休息之时,两青衣少年便离慕容正稍远,自搭帐篷安息,也不要慕容正相助。慕容正只道他们属性如此,也不以为怪。
走到第四天,三人只觉天气渐渐变冷。
这日傍晚,太阳一落下地平线,天气陡变,北风刺骨,如处冰窖,虽然身怀绝艺,亦难抵御,遂都翻出御寒服装来穿上。刚自穿好,天上便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天地一片迷茫,瞬时间,沙漠上便覆盖起一层皑皑白雪。
三人找到一个背风的去处,扎好帐蓬,好在雪虽很大,风却不大,是以帐篷扎起来容易,不消片刻便已准备停当。慕容正单住一个,两青衣少年共住一个。
第二天晨曦初现时分,慕容正醒来,出帐篷一看,大雪早已停了,雪深虽只四寸,然而昨日王蒙蒙的沙漠已变成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不觉吟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慕容兄真好雅兴呀!”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回头一看,姓林少年青衣飘飘,笑盈盈地站在雪地上,俊目中流溢着敬慕、关切。
“哦,原来是林兄,真早!小弟见这荒沙漠地,竟会下起大雪,一时兴之所至。林兄见笑了。”慕容正有如玉树临风,实有一种令人心折的丰仪。
林少年嫣然一笑道:“其实这大沙漠一年极少下雨,雪都会下一二场的,卢纶有一首《塞下曲》写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不正是写雪夜逐敌吗?”
“林兄说的是。小弟实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
“慕容兄过谦了。小弟与你相处时日虽短,却知你乃光明磊落、豪爽率直之士,文采武功样样过人,何曾孤陋寡闻。”林少年由衷地说。
“喂喂,你们还谈什么心,快点赶路要紧。”晓少年在远处高声叫着。慕容正与林少年回头一看,只见他已把一切收拾停当,二人相视一笑,重新启程。
还未走出几步,忽听一阵嘈杂而低微的嗥声隐隐自远方传来,慕容正的枣红马闻声之下,立即扬鬃刨蹄,长声悲嘶,止步不前。慕容正道:“咦,这是什么声音?令这马怕成这样?”
林少年皱眉静听了一会,面色大变,急声道:“不好,饥饿狼群来了,快,快,我们找个躲避的地方吧。”原来沙漠边缘生活着许多狼,一到冬季,就成群结队,专门袭击牛羊,平时不敢穿越沙漠,等雪下过,沙漠里不再干旱时,方成群地迁移,或由北往南,或由南往北,那要看什么地方水草丰足,动物繁茂了。
说话间,南方白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涌动的黑浪。竟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饿狼。嗥声、奔腾声,亦渐渐清晰,那气势骇人之极,比千军万马有过之而无不及。休说血肉之躯,就是铜墙铁壁,恐怕也要墙倒壁穿。林、晓两少年急得手足无措。
慕容正大惊之下,游目四顾,见右后侧正好有一座高大的沙丘,沙丘犹如小山,前面坡缓,后面坡陡,遂用手一指,大声道:“快,快上那个沙丘。”
林、晓两少年早已手足无措,闻声立即打马向沙丘上驰去。慕容正一提缰绳,不料跨下的马因三四天来无草,早饿得无力,这时一见这种声势,竟已迈不出一步。慕容正无奈,只得下马,展开轻功,流星掷丸般纵向沙丘。
三人才到沙丘顶上,群狼已奔到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枣红马首当其冲,被狼群扑倒在地,瞬间被啃噬得只剩下森森白骨。
慕容正等人见此威势,无不骇然。尤其是林少年与晓少年,面色惨白,竟已不知如何是好。慕容正急叫:“快取暗器。”三人急取飞蝗石与铁蒺藜在手。
头狼此时发现了沙丘上的人,长嗥一声,领狼群猛扑过来。那沙丘只有正面是斜坡,其他三面皆甚陡,而且沙浮,根本无法上去,是以狼群虽多,然而冲在前头的也只十几只。
狼群厉声嗥叫,龇牙咧嘴,飞跃而上。看看只有一丈距离了,慕容正沉声叫:“放!”使个“漫天花雨”手法,右腕一甩,七八枚铁蒺藜飞射而出,同时林少年与晓少年手中的飞蝗石亦已出手。前头的十几只饿狼,首当其冲,厉嗥一声,皆被射中眼睛,气绝翻下山坡。后面群狼一扑而上,瞬时啃噬得只剩下几副白骨。但后面的狼仍是猛扑而上。三人又是一把暗器,又有十几只气绝掉下缓坡,被啃噬成白骨。但狼群的来势竟没有稍缓。
想必这群狼进入沙漠已有数天,早已饿得眼红,见了人、马,哪里顾得生死?
“慕容兄,我们的飞蝗石快打完了。”晓少年急声大叫。慕容正急忙一摸鹿皮袋,自己的铁蒺藜亦只够打两次,但狼群依然气势汹汹,飞跃而上,慕容正大急,甩手又打出一把铁蒺藜。
回头见林少年与晓少年额上涔涔汗下,不由心中更乱,自思若让群狼冲上沙丘,围噬攻击之下,虽不一定能咬中,亦会活活累死。自己死而无憾,但却要害林少年与晓少年,则于心何安。因为若不是自己要他们做伴,则他们马快,何至于遭此大劫?自悲自责中,便想冲上前去拼着受恶狼围攻,亦要保他们安全。
念方至此,忽听林少年高声道:“暗器打完就取足下砾石打。”慕容正闻声目注足下,但见沙丘顶上的积雪已被他们踩得凌乱不堪,下面露出鸽蛋、鸡蛋般大小的砾石,慕容正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沙漠上处处皆是沙土,这里竟有可用作暗器的石子,打出最后一把暗器便取砾石来打。
林、晓两少年亦取砾石打下去。但石头终究没有暗器厉害,全凭腕劲发出,虽把饿狼打得翻下山坡,但却并未毙命。三人遂专打饿狼的眼睛。打中的饿狼,一时不能再扑。
惨嗷声不时响起,但只只饿狼饿晕了头,不顾一切地猛扑,来势竟一点也不稍缓。
坚持了一刻钟左右,三人直觉腕子酸麻,其中武功最好的慕容正亦已觉不支,如此下去,最终难逃厄运。慕容正心中又焦虑不堪。
忽地,脑中电光一闪,想起狼是最怕火的,那是千万年延续下来的习性。遂一边继续发出石子打狼,一边向晓少年高叫道:“晓兄快将帐篷等可以烧的撕破点起来扔下去。
晓少年本很聪明,闻言之下便已明了,急忙转身依言去做。一块烧着的布投下去,狼群浪潮般急忙后退。晓少年见此法甚灵,心中大喜,又投下几块,便在缓坡上布了道火墙。狼群一时不敢冲上来,皆围在沙丘脚下虎视眈眈地注视沙丘上的动静。
三人疲累之极,也不顾雪地寒冷,一屁股便坐了下来。抬头但见群狼黑乎乎的脑袋遍布雪原。林少年苦笑道:“火虽能阻得饿狼一时,但若把东西烧完了,恶狼还是会冲上来的。”
慕容正长叹一声道:“都是在下不好,连累二位。二位若不能平安出去,小弟难逃其绺,纵粉身碎骨亦难赎今日之罪了。”
林少年面色一变,嗔怪地一瞪眼道:“慕容兄怎出此言,富贵在天,祸福无门,又怪得谁来?快别如此说,咱们先得想出一个主意,休去理会其他的。”
慕容正未想他们心胸如此宽阔,更为钦佩。只听晓少年一边撕帐篷点燃投下去,一边道:“不要再说无用的话了,先想想如何脱险吧,要知帐篷快要烧完了。一俟火灭,狼群又会冲上来的。”慕容正浓眉一锁,无奈地道:“除非狼群自己退走,否则我们绝走不出去。”
林少年目注慕容正道:“可是狼群怎会自己退走呢?狼性凶残,盯住了一个目标,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或许等雪融了,狼怕干旱就会退走了。”晓少年一边将一团烧着的布投下去一边说,将要灭的火墙,重新熊熊燃烧。可是她马上又说,“但是我们绝难坚持到雪融的。”
三人抬头望望近午的天色,忧心如焚,确实束手无策。待天色一晚,不用饿狼来攻,冻也要冻死的。三人似在阎罗殿上转悠,那一份等死的心情,是绝非常人所能理解的。死绝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时候。
忽听林、晓二少年的神驹青马亢声长嘶,奋蹄跳跃。慕容正一见,这下心中大喜,便向林、晓少年道:“林兄、晓兄,小弟有办法了。”
林、晓二少年大喜,同声问:“什么办法?”
慕容正肃容道:“狼群不退,我们唯有坐以待毙。不如冒一下险,让小弟将它们引开,或许有生望,二位兄弟的马乃龙驹神种,恶狼定然无法追上,小弟骑着引开恶狼,想来亦有惊无险的。”
林少年闻言脸上变色,急道:“可是慕容兄,这样你岂非太过冒险?龙驹虽快,然而这些恶狼跑起来绝不输与它,万一追上,如何得了,我们还是另想他法吧。”
慕容正毫不在乎地笑道:“多谢林兄关心,只是我们已经别无他法,你不是说过祸福在天么?就让小的试上一试,三人皆死不如让我冒一下险,或许有救。”
林少年还想再说,慕容正摆了摆手道:“林兄不必再说,我主意已定。”遂起身过去拉起缰绳,翻身上马,那马极为通灵,早蓄势待发,林、晓少年见他如此义薄云天,视死如归,心中佩服,不觉已是珠泪盈盈。
慕容正于马上一抱拳道:“二位兄弟不必担心,狼群走后你们可继续北行。我甩开狼群,便来接你们,只是请沿着狼道走。”
林少年只觉心中有一种感情迅速滋长,心中更乱,方说了句:“慕容兄……”便哽咽难语。
晓少年看了看林少年,忽道:“慕容兄,还是让我去吧。我无牵无挂,你还有未了之事呀。”这时她的手边只剩下四块破帐篷布了。
慕容正一怔,想到自己大仇未报,实不应涉险。然而自思江湖上义之一字最重,岂能将危险扔给别人?
遂摒除杂念,笑道:“二位兄弟不要再争,善自珍重,我去了。”“了”字未出,一领缰绳,青龙驹长嘶一声,奋力一跃,竟自沙丘顶上跃下,飞过狼群,落在包围外面。
头狼见有人飞降出去,只当沙丘上的人皆已突围,回头便追,群狼绝不会分开,头狼一追出去,其余的亦掉头追去。
慕容正马一落地,缰绳再领,“咴咴”一声马嘶,神驹四蹄生风,风驰电掣般往北奔驰而去。慕容正只觉两耳生风,回头望处,狼群铺天盖地追来,倒也极为神速。中间只差四丈距离,既无法追上,亦没有落下。
却说林、晓两少年,危险一过去,二人便虚脱般躺倒在地。本来狼嗥马嘶的当地,唯留下一堆业已灭了的火。二人只觉已过了数世纪,混沌的脑海中,只有一道闪电最明亮,那便是对慕容正安危的关怀,那关怀,深烙二人的心坎。
正是:自古艰难唯一死,英雄舍生亦取义。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