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泽文申请调回新城的事情,遭到了他母亲的强烈反对。他从小没有父亲,由母亲一手带大,面对强势的母亲,他每每总是无可奈何。但这一回,他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他母亲如何劝阻,他就是一意孤行,并且很快向院方提交了申请书。但他母亲同样手段凌厉,立马打电话给他们的院长,请求他驳回樊泽文的申请书。一时闹得医院上下人尽皆知,樊泽文颜面扫地。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指责自己的母亲,埋怨她不该干涉自己的人生自由。而她的母亲义正言辞,认为一个母亲管理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并且扬言宁可他死在北京,也决不让他回新城!母子二人闹得很不愉快。
唯一支持他的人,是林秀!
她对他说:“泽文哥,累了就回来吧,樊妈妈那里我去帮你做工作。”
林秀在樊泽文母亲的面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的话总是比樊泽文的话更有效。几天之后,一贯强硬的母亲,竟然松了口,虽然依旧不答应他回新城,但承诺会慎重考虑,同时也希望他能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清楚再做决定。
母亲难得的温言软语,樊泽文心生愧疚,为之动容,无法再固执己见。他想从邹素华这里得到支持和勇气,但邹素华对于此事,同样是抱消极态度,认为他应该听从母亲的意见,留在北京发展!
无奈之下,樊泽文最终做出让步,答应母亲暂时搁置调回新城的计划。
日子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每天平静地上班下班,晚上接樊泽文的电话,聊各种各样的话题,轻松自在!
但是也有不同,那就是她和柳夏的关系。
柳夏还跟从前一样,没事老爱缠着她,姐姐长姐姐短,叫得亲昵软糯。可是她却开始下意识地避开她。
于是,邹素华似乎又陷入了那种孤寂的,待在笼子里一般的沉闷桎梏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个她曾经兴致勃勃满怀期待布置出来的小阁楼,跟以前那个家并没有什么两样。在那个家里,至少还有沈缊韬。可现在,每天回家都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孤单而又寂寞。
她的情绪变得十分低落,晚上又开始做噩梦。那个曾经夜夜纠缠她的噩梦又开始找上她。
在那个梦里,她被人按在水里,耳际全是哗哗涌动的水声,日光亮的刺眼,她看不清那个按着她的人,依稀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色的影子,虚幻而不真实。但她的声音却每每在她的梦里异常清晰的响起:“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一声比一声怨毒。
她不停地挣扎,但无论她这么挣扎,都抵不过那双手的狠劲,她看着那个模糊的红色影子,心痛难耐,渐渐停止挣扎……在梦里,她的内心不止一次的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每当她从那个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去抓床的另一边,扑了空,她才意识过来,沈缊韬不在,他们离婚了!
这个时候,她会抓紧被子,缩到床角,瑟瑟发抖,身上淋漓的汗水,让她错觉自己还在那个梦里,那双无形的手,仍旧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死死地摁在水里……
情绪低落,睡眠不佳,令邹素华的精神状态也开始出现问题。她变得不爱说话,注意力不集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工作连连出错,惹得资金科同事抱怨连天,如此一来,更加剧了她的痛苦,随着痛苦的加剧,她又更做不好事。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恶性循坏的泥潭。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与此同时,公司里又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说邹素华企图勾引董事长,自作多情做了饭菜让柳夏送去,结果发现,被董事长嫌弃……
这些流言本身,邹素华自然不会在乎,可她接受不了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那种鄙夷和厌弃,依稀曾在梦里那个红色影子的人身上出现。她痛苦,恐惧,而又无助……她感觉那些人随时都会伸出双手,狠狠地将她按在水里。于是……她本能地开始回避所有人。
去茶水房倒水的时候,水龙头里哗哗流出冒着热水的开水,氤氲的雾气,突然一下又将她带入梦境当中,她身子僵硬,无法动弹,就像梦中无法挣脱那双手一样。水满了,从杯子里溢出来,滚烫滚烫的开水淋到她的手上,一阵一阵火辣辣地疼。她想将手抽回来,可怎么也使不出劲儿,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按着她,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开水一点点灼伤自己的皮肤。手上的痛,跟心里的痛一起,一点点击垮她的身心和意志。
“素华……”
沈缊韬冲进来的时候,邹素华意识已接近迷糊。
沈缊韬拉开她的手,杯子应声落地,他抱着她冲到水槽边,握着她的手放在冷水下面冲。已被烫的麻木的手被冰冷的水一冲,顿时又冷又痛,邹素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过头,木然地看着沈缊韬,看着他一脸焦急,心痛,眉头都纠结到一起的样子。她心中一动,所有的恐惧、害怕以及委屈在这一刻统统涌上心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缊韬感觉心都碎了一手握着她被烫伤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头,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啊!”
柳夏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邹素华和沈缊韬抱在一起,眉头皱了一下,随即看见邹素华手上触目惊心的烫伤,顿时却又着急不已,冲上去叫道:“素华姐,你的手怎么了?怎么烫成这个样子?”
“去拿烫伤膏来。”沈缊韬吩咐她。
“哦……”柳夏点点头,惊慌失措的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拿着烫伤膏心急如焚的跑回来。
沈缊韬接过烫伤膏,打开盖子扔到一边,握住她的手,细心地在伤口上涂抹起来。
烫伤膏药涂在伤口上凉丝丝地,很舒服,有效地缓解了手上的疼痛。迷蒙中的邹素华也渐渐地清醒过来,犹如大梦初醒一般,当她看见近在咫尺的沈缊韬的脸的时候,胸口一阵疼痛,手比大脑的反应还要迅速地抽了回来。
沈缊韬的手顿在半空,片刻,他抬起头,迎上了邹素华冷冰冰的眸子。
柳夏察觉出他们之间异常的氛围,从沈缊韬手中拿过烫伤膏药,小心地说:“我来吧。”
然而当她去拉邹素华的手的时候,她同样避开了她,冷冷地说:“不用了。”
柳夏咬着唇,樱桃般娇小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地齿印,努力克制不让眼里的泪水滑落。
这一回,她是真心的!
但邹素华已然不再相信她!
回到办公室,关门的时候,沈缊韬思虑片刻,啪嗒一声给门上了反锁。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他存名为杨医生的人的电话。
“你好,沈先生!”
电话那边响起十分悦耳,却又显得有些职业化的声音。
沈缊韬的声音有些颤抖,“杨医生,素华最近的情况很不好,她好像又开始封闭自己了。”
电话那头平静地说:“沈先生你先别急,慢慢地把沈太太最近的情况告诉我。”
沈缊韬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睁开眼睛,冷静细致地将邹素华最近的情况一一告知杨医生。
杨医生听得很认真,沈缊韬讲完之后,他在那边沉吟良久,说道:“沈先生,照你所说,沈太太可能只是受到了一点刺激,引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而已。”
“可是她现在的情况真的很不好,你知道么?刚刚她居然把手放在开水龙头下面,整个手都被烫的不成样子。”
沈缊韬很激动。他听说过一些心理疾病方面的案列,知道在常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他们那里,却极有可能变成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先生,你先别激动。其实呢,适当的痛苦,反而有助于沈太太认清现实,帮她从痛苦的记忆里走出来。”
杨医生的反应依旧平淡而冷静。
他的冷静似乎也感染了沈缊韬,他用拳头敲敲自己的额头,问道:“杨医生,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杨医生道:“静观其变。只要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你都尽量不要去干涉她,尤其是不要对她身边的人有任何动作。因为那样,可能更容易惊扰到她。还有,如果可以,请您尽快说服沈太太,让她来我这里,当面接受咨询。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更深层次的了解她的病因,进一步确认如何治疗,否则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们。”
沈缊韬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杨医生。”
电话另一端,北京,阳光晴好,透过落地窗户照进杨医生的办公室。办公桌前面的工作牌上写着:北京医院,心理科主任,杨德清!
杨医生挂断电话,手中的笔旋了几下,就在刚刚和沈缊韬通电话的时候,他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选择性遗忘!……自我封闭?……创伤后应激障碍?
杨医生看着纸上的字,略微思索了片刻,就将纸条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他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比这个更严重的不知凡几。身为心理医生,他早已司空见惯,学会职业对待。这个邹素华目前还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病人,所以并不需要他多费心思去分析!
这个世界很热闹,有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挫折,不同的精彩,不同的……伤痛,所有这些不同,组成了这个喧嚷繁华的花花世界。不论你再精彩,抑或多痛苦,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只是沧海一粟。然而有些人,却将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躲在那个看似安全实则脆弱不堪的蜗牛壳里面。把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当成了整个世界。她的每一丝精彩,每一个痛苦,都会被无限放大。
沈缊韬放下电话,颓然坐下,双手交叉抵在额前。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那天,邹素华穿了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娉婷袅娜,仿佛春天里的第一抹鲜绿,一下子点亮了他的眼眸,令他心悸不已。他为她弹了一首《绿袖子》述说他对她的一见钟情。但她却始终淡淡地,既不回应,也不拒绝。他以为,那是女孩子的矜持。回去之后,母亲问他对邹素华的印象如何?他对母亲说,她就是他想要娶的人。母亲一直催他早点结婚,听他这么说,高兴之下,第二天就跑去邹家提亲。他虽惊讶,感觉是不是太快了,但心底却十分期待。当得知邹家那边答应了母亲的提亲时,他大喜过望,那简直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慢慢地,他却发现,她对他们的婚事反应冷淡,对他的小心接触也是敬而远之。他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嫁给他?如果是,他可以取消婚约,绝对不会勉强她。当时她看着自己,目光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他亲眼看着她亮晶晶地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所有的光亮都隐没不见。
婚事持续准备着。他思虑良久,跟母亲说,想要推迟婚约。母亲问他为什么?他说感觉太快了,或许他们彼此还不够了解,而且素华……看上去似乎并不是那么愿意嫁给他。
母亲笑了笑,说:她是她奶奶一手带大的,跟她奶奶的性子一样,自持而稳重。你放心,既然她答应嫁给你,那必然是心里有你,等结了婚,慢慢地,日子就会过到一处去。
母亲依旧欢天喜地地准备着他们的婚礼!
然而,他们的婚姻却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慢慢过到一处去。7年,他们一起生活了7年。邹素华对他始终冷冷淡淡。她精心照顾他的生活,清楚的记下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打理好他每天的穿着……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感觉,她照顾他,就像是一个称职的保姆,而非一个妻子!
他对她百般讨好,她始终淡漠以对。
他想或许有个孩子,他们的关系会好一点,他很努力的想要创造出一个属于他们的结晶,但邹素华却始终怀不上。他甚至自己偷偷跑到医院去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他怀疑是不是邹素华身体的原因,却又不敢开口让她去检查。
后来他发现每次他们亲热过后,邹素华都会偷偷吃药,有一次被他撞到,她说那是维生素。
维生素?呵呵。难道装在维生素瓶子里的就一定是维生素么?他又不傻。
他拿着药去医院鉴定,结果医生告诉他,那是避孕药!
那一刻,他近乎疯狂。那种被挚爱之人欺骗的伤害和侮辱令他痛不欲生。他冲回家,想要跟她当面对质,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可当他回到家,看见她躺在沙发上,睡梦中蹙着眉头,娇弱不堪的模样,心却又软得一塌糊涂。让他连恨都恨不起来!
他找到那个给邹素华开药的医生,想要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避孕药的。那个医生职业道德过硬,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死活都不肯透露。但他不说,不代表医院也会同样沉默。他稍稍用了点手段就查了出来,邹素华服用避孕药物的时间,竟然长达7年,也就是说,从他们结婚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准备给他生孩子。
终于,他绝望了!
医生说那个药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严重的话可能造成不育。
于是,他不再碰她。
可他是个男人,身体的压抑和心里的阴郁,令他疯狂的想要宣泄!
他有了找别的女人的念头,一开始只是做做样子,故意让一些风言风语传到邹素华那里,想试试她的反应,可结果依然令他失望。她不闻不问,淡漠置之。于是,在一个灯光好,气氛佳的夜晚,醉意醺醺的他上演第一次出轨戏码。自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在他身边环绕着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讨好他,取悦他,任何他在邹素华身上得不到的,都能在她们身上得到。可是,越这样沉沦,他的内心就越痛苦!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找的每一个女人,都是邹素华的影子!
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新近认识的那个三流小明星,为了一个角色,找到他的办公室,对他百般挑逗,他顺其自然,任由事态发展……
正当他们衣衫凌乱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听见砰的一声响,抬起头,就看见邹素华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痛苦绝望的表情。乳白色的鲫鱼汤汁撒在地上,溅湿了她浅绿色的裙角。
她浑身震颤,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追上她,想要解释,可是她拒绝他的任何碰触,抱着头,抓扯着头发疯狂的大叫,最后身子如断了弦一般直直地倒下。
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人生……完了!
在那之后,邹素华就病到了,她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哭着醒过来,浑身颤抖。他记得刚结婚那会儿,她也是这样每晚都做噩梦,那时候,他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她就会慢慢地冷静下来,直到后来这样的症状慢慢消失。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感觉她需要他。可现在,不论她怎么害怕,她都不让他触碰一下,但凡他碰到一点点,她就会惊声就尖叫起来,那模样,如癫似狂,令人害怕。
从她每晚的梦魇和梦呓,沈缊韬察觉出异样,他找到了她奶奶。在他的再三逼问之下,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被邹家人掩盖的惊天的真相。
奶奶说,邹素华小时候原本很活泼伶俐,甚至有些刁蛮,连邹丽华都经常被她欺负的哭鼻子。可是在她7岁那年,她的父母闹离婚,她的母亲悲痛愤恨之下,精神奔溃,几近失常,为了报复她的父亲,有一次,竟然将她按在游泳池里想要溺死她。虽然最后被救了回来,但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醒来之后,对于那段记忆她就完全给忘了。医生说那是选择性遗忘!
而她的母亲,清醒过后,愧悔难当,跳进游泳池自溺身亡。
回到家的邹素华问起母亲,邹家上下都骗她说,母亲在她住院的时候病故了。
邹老太太下了死令,若有人胆敢在邹素华面前提及此事,她就将她逐出邹家。
就这样,在邹老太太的庇护下,邹素华在邹家平安成长,可自那之后,她的性子就彻底变了,不再活泼伶俐,而是变得文静端庄,甚至是沉默寡言,也不太爱跟别人交往。
邹老太太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觉得文静端庄的邹素华更讨人喜欢。
沈缊韬双手捂着脸,不知不觉间,手掌心上已是一片湿润。
其实后来他仔细回想起来,在他出轨的那段时间,邹素华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地小心翼翼,她会每天下厨房做他爱吃的饭菜,会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直到深夜,以及……穿他爱看的绿裙子。
原来她也是尝试过要挽回他们的婚姻的!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被痛苦和愤恨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她做的一切努力。
她病了足足一个月,病好之后,她再一次选择性遗忘,不过不是忘记他出轨的事情,而是忘记她生病期间那种如癫似狂,疯子一般的状态。
她又成了那个高贵端庄,文静内敛的邹素华,倔强的要跟他离婚。他痛苦,他愤怒,他恨不得当场撕碎那份所谓的离婚协议书,可最终还是抵不过他对她的心疼,所以,他选择了签字!如她所愿,放她离开。
在她离开后,他找到杨医生,咨询了有关邹素华的情况。杨医生告诉他,虽然当年邹素华选择性遗忘了她母亲要杀她的事情,但创伤其实一直留在她的潜意识里。就像一个隐形的炸弹,在她的心底里越埋越深。而他们的婚姻,一直是那个炸弹的引线,最后由他亲自点燃!
而她之所以不要孩子,也是那个隐形的创伤病因在作怪。一个不称职、企图想要溺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满意抹灭的阴影,令她害怕成为一个母亲!
想到这里,沈缊韬抹了一把脸,身子重重往后仰,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窗外的天已是浓墨一般的黑,乌沉沉地,如铅一般压在人的心上。
她隐藏的实在太深了,骗了自己,骗了全世界,以至于夫妻7年,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等到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为了对她造成二次伤害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