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的眼泪,便是这世间雪。”邚危道,“在南天神域平安城中有一座广寒宫,宫内有三位神明,一即月神太阴,二即雪神青女,三即结缘神玉兔。太阴星君便是广寒宫宫主,司掌月光之神,受世人香火供奉万载,神位居高。”
“太阴?难道不是东天府君之子齐太阴?”玉蝶狐疑道。
“是。”邚危道。
“月神竟是他?”玉蝶不敢置信。
“当年,青女与太阴置气,怒降大雪,致使人界冰封雪盖,生灵涂炭,御神大人下令罢黜青女三重天神位,人皇下令撤除人界青女供坛,禁其香火,断其神缘。如此一来,青女便会自神明降为妖灵,一落千丈。但是,好心肠的宫主太阴却揽下了这罪罚,亲自乞求御神与人皇……”邚危停顿,冷峻的眸子里印着暗淡的雪光,呆怔片刻后,启齿复道,“最后,宫主被罢黜,没了人的供奉,**凡胎不久便重新投生,这就有了现在的太阴,东天大殿下。齐奭离为其依旧取名太阴,想来也是希望宫主能重回广寒宫,恢复神职。”
听罢,玉蝶忽道,“藏冬初醒,霜雪降兮,折裙拂尘,青女出矣。这句流传甚广的市井小诗原来是指青女雪神的啊。”
“话说回来,就这样等死真的好吗?”玉蝶侧眸,明目一眨一眨。
“不好。”邚危吐出毫无情感的两个字。
玉蝶无奈,正欲探究周遭环境,熟料风雪忽起,瞬息间,已不知身在何处。
回眸寻觅,只见邚危冰雪加身,已然冰雕模样。
刺骨寒气重新袭来,玉蝶无力招架,神志逐渐恍惚,许久,眼前一亮,似一盏明晃晃的冰灯。
这是……梦中?玉蝶疑惑间看去,只见那高耸入云的雪峰之上伫立着一座冰雕玉砌的宫殿,殿外冰树林立,冰鸟成群。
这定然就是广寒宫了,玉蝶笃定,看来他是入了青女的迷镜了。
“兔儿,兔儿,这是宫主殿下给我的,你莫要抢了去!”从殿内跑出一位垂髫少儿,他正追着一只雪兔又打又骂。
雪兔在冰树林里上窜下跳,动作敏捷,速度飞快,然而都躲不过孩童稚脚踢打。
“莫打了,莫打了,兔儿知错了,小殿下,兔儿知错了。”兔子口吐人言,哀求道。
“给我。”被称做小殿下的孩童伸手索要。
兔儿用前爪擦擦脸颊,张开三瓣嘴露出两颗长长的门牙,轻轻一吐,便吐出了一柄小巧的短剑。
“死兔儿,以后不跟你玩了!”小殿下转身,短短的小腿支撑着胖乎乎的身体,一摇一摆地回了殿内。
殿外,兔儿摇身一变,即化作英俊少年,想来是没和小孩争到玩具,耷拉着俊脸十分沮丧。
“笨蛋小孩,竟然打兔儿的脸!”兔儿嘀咕。
“兔神殿下还在这里?今日是宫主大人的生辰,殿下想缺席么?”
凭空化出一青衣女子,锦衣华服、绮罗珠履,仪态不凡。
这位定是雪神青女了,玉蝶猜测。
视线跟随二人进入殿内,只见殿中宫娥起舞,声乐袅袅,好不热闹。从金绣山水屏风后看去,有一白衣公子青发如瀑,探扇浅笑。
这人是……?
正在玉蝶思索之际,只听青女自屏风后启齿道,“宫主,兔神寻回来了。”
“进来罢。”太阴说道。
青女携兔儿入内,屈身行礼后入座。
在坐除三神外,另有一人为灵枢君,这令玉蝶很是惊讶。
这时,声乐皆停,青女为诸位斟酒,太阴开口道,“那个孩子,不能留。”
青女一怔,双手微颤,洒落了琼酒,半晌才尴尬地掏出手帕擦去桌上的酒渍。
“小殿下才不是坏人。”兔儿嘀咕道。
“生与死,正与邪,不是神明该探究的问题,那孩子固然为恶,未触及你我利益,便该随他去,自有恶神来收留他。”灵枢君道。
兔儿闻言猛烈点头,亟道,“大人说的在理,善与恶焉能除一,我等该做好本份,莫管闲事才是。”
“小兔儿闭嘴,一边玩去。”太阴把兔儿当做孩子,不理他话中意思,自顾自道,“人类纷纷祭月,祈求我化灾为夷,护佑他们的安危,难道身负神职,我要置之不理?”
见灵枢君不答,太阴又道,“那孩子由我宫中雪兔孕育而生,却相貌凶狠,丑恶非常,未修行一天,却能化作人身,如此也罢,他食鸟兽就算了,竟下界食人,这叫我如何视而不见。”
“他没有食人。”灵枢君试图为其辩解。
“大人!”太阴衔怒起身,眸目生冷,丝毫不估计眼前人的身份。
“宫主。”青女小声叫道,试图将太阴从怒火中唤醒。
这时,殿外的天忽然暗了下来,一道风驰电掣,冰树便寸寸碎裂,化为细冰。
突然变天,宫娥像受过训练一般速速退下,倏的,华灯彩缎、锦罗装饰自退,殿内化出冰罩保护结界,并有冰剑蓄势待发。
诸神波澜不惊,面不改色,皆瞩目着屋外情形,未有贸然外出。
“何方妖孽,在本君面前放肆,还不速来请罪!”灵枢君长袖裹风,盛气凌人道。
屋外妖物黑如夜幕,大翅盖云,丑陋身姿蠢蠢而动。
“那是何物?”青女询问。
“不知。”太阴目色警惕。
玉蝶漂游的视线从殿内转到殿外,看见了那恶兽穷凶极恶卑鄙无耻的面孔,作呕不急,即见那恶兽张来血盆大口嘶吼,粘黄色的口水流了一地。
“区区小兽,不足为奇。”灵枢君说着便长袖一挥,取出弑雪剑向那恶兽斩去。恶兽皮糙肉厚,挨了灵枢君一剑,却还能反起攻击。
那恶兽血口大张,剑齿污秽不堪,舌苔上裂纹纵横,视之恶心。
玉蝶不知灵枢君那样的谦谦君子是怎样与这样一头怪物交手的,只知他一个晃神,便见那怪物躺在地上口吐残肢断臂,鲜血自脖颈潺潺涌出。
这头食人兽就这样自寻死路地在灵枢君的剑上了断了。
玉蝶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盛宴的插曲,然而就在下一秒,当他看清那恶兽躯体逐渐缩小化成一个垂髫孩童时,他就明白,这场盛宴今日是无法举行了。
“小殿下!”兔儿不敢置信,双眸大瞪。
“不,不可能,小殿下绝不可能食人,他那么小!”兔儿绝望地跪地,掩面而泣。
玉蝶看见,那血泊里的小孩身旁躺着一把小剑,正是小孩方才从兔神那里讨来的。
“那把剑是我给他的玩物,不想他十分喜欢,从不离身。”太阴突然道。
灵枢君从惊愕中清醒,眼中隐隐透出惋惜。
忽然,血泊中的小孩动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坐在堆满断肢残臂的血泊中不知所措。
“他醒了。”青女提醒,态度从容不迫。
兔儿闻言抬头,婆娑的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眨着双眼,坐在血泊里不敢乱动的小孩。
“小殿下……”兔儿低喃。
“兔儿哥哥……小邚害怕。”小孩呜咽着说道,只是虽然只有一道门的距离,兔儿还是无法听到小孩微弱的求救。
“杀了吧,免得害人。”太阴说道。
“……”青女不语。
“再等等吧。”灵枢君道。
“等什么?等他长大吃更多的人?”太阴质问。
四目相对,突然,自远处传来一声历喝,“放肆!休对大人无礼!”
太阴转眸看去,只见一黑衣少女执剑走来,英姿飒然。
“夜幕女神辰宿见过大人。”女子躬身行礼。
灵枢君肃目道,“何事?”
“小神奉北天府君之命,前来收服在我北天人界食人害命之恶兽邚危殿下。”辰宿答,恭敬有礼。
闻言,玉蝶惊愕,熟料这个被称为小殿下的孩子竟是那个五大三粗,表情单一的木头人!
“小邚是恶兽?”跪坐在地上的兔儿似自问,又似陈述,情绪紊乱,纠结万分。
“青女,带兔儿回殿。”灵枢君命令。
青女领命,带兔儿回了内殿。
这时,邚危从血泊中爬起,拍拍脏兮兮的手掌,可怜巴巴地看着太阴。
太阴屏息,生怕这个孩子在不经意间又化成丑陋恶兽,扑上来要撕咬他。
邚危哪里知道大人的心思,他只知道他在小阁楼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他害怕,但他不敢说出口,他想要走过去,抱着宫主大人痛苦一场,可惜他的腿软地厉害,能站起来已经是极限了。
“救我。”邚危说。
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夜幕女神辰宿已经用剑雨将他包裹,冰冷而锋利的剑刃将他与外界隔绝。
“小邚知错了,小邚再也不乱跑了,小邚会自己穿衣服,不麻烦兔儿哥哥,小邚再不会打翻太阴哥哥的墨盘了,再不会弄脏青女姐姐的裙子了,小邚也不会问宫娥姐姐们讨糖吃了,小邚知道错了,太阴哥哥,小邚不要呆在这里!小邚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在这里!”邚危撕心裂肺的悔言不可理喻地拍打着剑雨墙壁,奈何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求饶话语,最后都随空气化为乌有。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在被该呵护的年纪,承受如此巨大的冷漠,承担这子虚乌有的罪责。
不曾想,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一个叫玉蝶的花神,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烙在了心低,终身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