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皇殿的正殿里,张天师身穿道袍,披头散发,手里秉着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词,又烧了一张符。
偏殿里则坐着隆庆,旁边侍立着秦嫔,下首是陈皇后,李彩凤还是按照惯例坐了旁边,太子朱翊钧则站在两人中间,偏殿那边用屏风隔着两位阁老与礼部尚书高仪,李彩凤打眼看了张居正,见其穿着一身大红的麒麟服,雪光映着那张仙人的脸,宛如一张至美的水墨画,静静里带着优雅的意韵。
正殿里,张天师已经祈祷上天完毕,把符烧了吞下,走到大殿中间,中间有个一丈见方的漆木桌子,上面是圆形的沙盘,中间竖着一根指南针样的东西,随着张天师的走动,而不停地旋转着。
张天师似乎已经被附身,走路摇摇晃晃,像是醉酒了一般,然而脚下却步伐有力,旁边的道士见是时候了,忙走到偏殿这边叩头请命:“皇上,时辰到了。”
皇上这几日吃了张天师的丹药,身子感觉好了许多,晚上又可以与秦嫔她们胡狂,所以越发笃信这些,点了点头,看向了李彩凤:“爱妃,你看……”
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似乎有些心虚,只把眸光看着地砖,不敢直视李彩凤。
“妹妹。”陈皇后伸出手,握住李彩凤的手。脸上现出几分担忧。
李彩凤抿了抿嘴,拍了拍陈皇后的手,对着皇上敛衽道:“皇上,臣妾肯定要去的,然而却有些不服。”
“不服?”皇上瞪大了眼睛,偏殿里其他人听到这话,都向这边望过来。
张天师扶乩可是昨儿贵妃娘娘满口答应的,怎么又反悔了?
李彩凤似乎知道众人的心绪,忙道:“皇上,祖宗显灵,宫中瘟疫,天象灾星,臣妾愿意再乞天意,但是直接把宫中的灾星应在臣妾头上,臣妾是真的不服,所以请求皇上,把宫里头的有头脸的嫔妃都找来,大家换上同样的服饰,跟着张天师一起占,若是从这里头再指了臣妾,臣妾立时自尽,以告慰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朱翊钧在旁听了,不由喊了一声:“母妃。”
却见李彩凤对他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张居正虽然隔着屏风,却也听到这话,眼皮忽然跳了跳。
“妹妹这……”陈皇后站了起来,正要说话,见隆庆摆了摆手道:“也好,孟冲,去传旨。‘
陈皇后一怔,低头看着隆庆,见其满面疲色,却只拿眼瞟着秦嫔,一脸迫不及待的色相,心头生出几分厌恶,也不再多说,坐了下来。
隆庆的这种样子,李彩凤自然也见到了,从前那个翩翩如玉的裕王早已不见了,或者说,从来就没出现过,如今他只是个沉溺情欲的色鬼,让李彩凤觉得多少有些伤感。她转过头去,看向了窗外,为这么个男人,负气当了多年佛爷,有必要吗?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扑着半掩的窗棂,发出瑟瑟的声音,有个人倚窗而立,大袖飘飘,映着光,衬着梅,摇曳别样的风景……
寿皇殿正殿里,张天师正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围着桌子不停地摇摆。
周围则站着同样服饰的嫔妃,都垂着头,盯着沙盘中心的指针。
忽然,张天师大喝一声,打起哆嗦起来,像是通了电一般,不停地颤抖着,口中急念:“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洪武降临……”
旁边的道士听到这话,知道已经附身,对孟冲打了个眼色。
“皇上问吧。”孟冲扶着皇上站在八卦位的乾位,低声道“张天师把洪武爷请来了。”
隆庆咳了一声,溜了一圈后宫的妃子们,见她们五颜六色全换成了统一的淡青色,皱了皱眉:“请问洪武爷,这荧惑守心的灾星到底应在谁身上?”
张天师听了这话,秉着笔,在沙盘上不停画着。
孟冲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回道:“皇上,沙盘上写着指针所向。”
隆庆巴不得快点完,忙点头:“行行,请洪武爷赶紧指条明路。”
孟冲对着道士们点头,两个道士把沙盘旁边的蜡烛都点了一起,又烧了两张符,周围一切升腾出火焰来,把嫔妃们吓得退后一步。
“牛鬼蛇神。”
礼部尚书高仪看着情形,捋着胡须,不停摇头,对高拱道:“首辅,怎么能让皇上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不要忘了嘉靖爷怎么去的啊。”
高拱盯着那烁烁的火焰,火光映着那张紫面膛,一言不发。
张居正则一直垂着头,靠着窗,对一切不闻不问,只是偶尔向李彩凤那边溜一眼。
火焰熊熊燃烧,一下子把沙盘的周围都点燃了。
张天师也惧火,依然在沙盘上滑来滑去,最后一下扔下了笔杆子,“噗通”昏倒在地上。
众人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正在此时,那指针开始飞快地旋转,像是陀螺一般越转越快,在张天师倒下的时候,又慢慢减速,许久,终于停了下来,那火漆的箭头指向了一个人——
大家抬头看着那人的时候,都发出惊讶的啧啧声。
那人似乎也不相信指针会指向她,忽然发出一声叫喊,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到隆庆跟前,噗通跪下,大哭道:“皇上,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啊。”
这人正是宠冠六宫的秦嫔。
隆庆之所以答应李彩凤的条件,乃是碍于太子的面子,总要让儿子心服口服才好,谁知完事之后,灾星居然指向了自己的宠妃!
这怎么行?
隆庆潜伏多年,早已对政事不感兴趣了,最大的乐趣,乃是与这妖艳的秦嫔演春宫戏,若是灾星是秦嫔,自己人生唯一的乐趣就被剥夺了!
隆庆脸色少有的沉下来,怒道:“张天师,这是怎么回事?”
张天师此时早被门人扶了起来,大概扶乩用尽了力气,走过来的时候,还是两个门人颤颤巍巍地扶着他。
“回陛下,贫道……也不知道。”张天师惘然地看着跪在一旁的秦嫔,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隆庆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咬着牙想要下令惩罚张天师,然而忽然想到张天师的丹药,终于忍住,缓了一口气道:“天师,是不是搞错了?”
张天师听了这话,转头看了看那沙盘,此时的火焰已经渐渐淡了,然而沙盘上那字迹却抹不掉的,那是自己亲笔写的“灾星所向”。
他咬了咬牙,摇头道:“陛下,刚才扶乩,可是洪武爷的英魂亲自来了的,为大明江山记,不会搞错的。”
秦嫔听到这话,哭得越发厉害了,跪了几步,抱着隆庆的腿,嘶叫着:“皇上,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没有儿子,怎么会做武氏?&ot;
隆庆听美人如此,心都碎了,然而这命令是自己许下的,却不好公然违背,因此看向了陈皇后道:“皇后,您看……≈”
陈皇后贤良淑德,自然会帮他打圆场的。
谁知陈皇后一脸为难,看着秦嫔,咬了咬嘴唇:“皇上,这个臣妾可不敢出主意,毕竟附身的是咱们的开国太祖爷。”
秦嫔听到这话,越发哭得声嘶力竭:“皇上,臣妾冤枉啊。”
隆庆见皇后不肯帮忙,粗了蹙眉,看向了屏风那边阁老大臣,然而他看了一眼就收回来了——这些读书人他是知道的,孔子讲究不宜乱鬼神,所以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最是痛恨不过,这一次高拱没有劝谏已经很奇怪了,再让他们出主意,怕是又是那一套“陛下只要敬天畏人,勤修政事,自然国泰民安”那一套。
怎么办?
“皇上”
正无措间,忽听一人开口。
隆庆惊喜地看向了那人,等看清那人的摸样,脸色微变——这人正是刚刚摆脱灾星称号的李贵妃!
”爱妃有何话?”隆庆问。
讲真,这次的扶乩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把灾星的称号确凿无误地按在李贵妃身上,不让太子对自己这个父皇产生怨恨,至于李贵妃的生死,那不是隆庆考虑的问题,然而现在灾星从李贵妃变成了秦嫔,却不是隆庆所想的。
李彩凤抿了抿嘴,看着跪在地上哭成一团的秦嫔,又看了看满脸舍不得隆庆,躬身道:“皇上,扶乩之事,是做不得数的。”
隆庆一怔,这种事情若是放在扶乩之前,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信的,可是放在这之后,眼看着美人就要按上灾星的名义被处死,隆庆倒宁愿选择前者,因此追问道:“爱妃此话怎讲?”
这话出口,两个门人都有些失色,看向了张天师。
张天师似乎还没从昏迷中彻底醒过来,只耷拉着眼皮勉强站着,听到李贵妃这话也不反驳。
“皇上。”李彩凤此时终于可以痛快说了,躬身道:“关于钦天监监正的说法,臣妾认为其实应在皇上的病身上,若是把不相干的人扯上,恐怕会伤及无辜。”
隆庆这话听得十分入心,连连点头道:“爱妃说的是,朕龙体欠安,可不是荧惑守心?!”
众位道士见隆庆如此说,纷纷失色,都看向了张天师。
却见张天师合着眼,一个字也没反驳。
“所以说,皇上……”李彩凤见张天师不加反驳,抬高了声音,力图内殿外殿都能听到——
“所谓灾星应后宫,血缘至亲,血缘至亲,武氏之祸,都是这些道士胡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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