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农民的生活是最枯燥最单调的。再加上成年累月地劳作和贫困,没有多少让他们高兴的事。除了过节和过年,对他们吸引最大也是大人和孩子都盼望的事就是赶集和赶庙会。所以,不管忙不忙,也不管有没有钱,都要抽空到集上或者庙会上逛两天。钱有利就更不用说了,每逢大集和庙会,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和他最要好的几个一家子兄弟。
每年过了端午节,桑葚、杏和一些瓜就都陆续上市了。有的人想趁大集买点东西,有的人想卖点东西,赶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热闹。
这天又逢大集,钱有利在炕上正躺得不耐烦,忽然想起了今天是大集,自言自语地说咋把这事给忘了呢,桑葚和杏都下来了,再不去尝尝鲜就过时了。边说边咕噜一下子爬了起来,换了换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左瞅瞅右瞅瞅,揉揉眼睛揉揉脸,拍打拍打褂子拎拎裤子,直到满意了才笑眯眯地出了屋。
钱有利有只大黄狗,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和钱有利形影不离。钱有利从屋里一出来,大黄狗一看钱有力的打扮立刻就明白了,赶紧跑了过来,冲着钱有利不停地摇尾巴。钱有利对狗说:“你小子是老子肚子里的蛔虫,一看老子这身打扮就知道老子去干啥!在家里呆腻歪了吧,走,跟老子到集上逛逛去!”
钱有利迈着四方步领着大黄狗先去了钱有财、钱有旺家。钱有利一说去赶集,两个人高兴地差一点蹦起来,就立马跟着钱有利去了钱有成家。
这天,钱有成正在家收拾干活用的工具,钱有利连喊带叫地进了门,钱有成心想:“怪了,越怕鬼鬼越上门,躲都躲不及。”
“有成,今天是大集,走,一块赶集去!”
钱有成一听让他去赶集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想:那次赶集你们不惹点事,俺可丢不起那个人。说道:“二哥,家里还有点活没干完,俺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哪天再和你们一块去。”
“哪天,哪天到底是哪天啊?每次找你,你都这样搪塞你二哥,有成,你少给我装蒜好不好!现在谁家没有活,就算有活,又不是火上房了,难道非得今天干吗?有成,别当你二哥是傻子,你二哥知道你不愿意和这帮人来往,不愿意去直接说不就得了,何必编瞎话糊弄你二哥呢!再说了,编瞎话你都不会编,你说你还能干点啥,你这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俺在干啥你又不是没有看见,俺哪敢编瞎话啊。再说了,谁不想赶集,俺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俺要是放下手里的活去赶集,回来骂俺一顿是轻的,弄不好非揍俺一顿不可!”
“你看你那个样,谁不知道俺三叔拿你当宝贝,舍得揍你吗?再说了,就是揍你,顶多也就是不疼不痒地踢你一脚,能咋地!难道他还能杀了你不成!有成,告诉你,二哥来招呼你是看在咱们是兄弟的情分上,你别以为少了你这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了,不识抬举!”又对钱有财说:“虽然都是亲叔伯兄弟,人家和咱不一样,人家是正经人!咱是啥?咱们都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不会过日子的败家子,和咱一块去赶集多掉价,走吧,别耽误人家干活!”说完和钱有财、钱有旺气哼哼地走了。
“还有脸说呢,钱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钱有成瞅着三个人也气哼哼地说。
到了集上,钱有利不仅倒背着手敞着怀,迈着四方步旁若无人地朝前走,而且还东瞅瞅西看看不时地指指这个说说那个。钱有财则抱着膀一摇三晃,一副打手的样子。钱有旺则狐假虎威,牵着狗大摇大摆地紧跟着两个人。赶集的人看着三个人不可一世的一样,有的撇撇嘴,有的叽叽咕咕地骂着一些难听的话,有的则赶紧躲一边去了。
一个老汉拎着一小筐杏,在路边找了一块地方,把一块布铺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金黄金黄的大黄杏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摆在了上面。说来也巧,钱有利哥仨正好也走到了跟前,卖杏的老汉早不吆喝晚不吆喝,偏偏在这个时候吆喝起来:“卖杏了!又大又甜的杏,便宜了!”
钱有利听见吆喝声停下了,一看老汉的杏与众不同,不仅金晃晃的都熟透了,而且个头也大,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蹲下身子捡了一个最大的杏,张开大嘴就吃起来。
“咋样,好不好吃?这是今天早上现摘的,新鲜着呢!”老汉说道。
钱有利看都没看老汉一眼,又捡了一个最大的杏吃起来,一连吃了好几个。老汉本来指望这点杏挣点钱好买点油盐酱醋,就这样吃下去,不但挣到钱反倒搭上了,心疼的直皱眉头。
“小伙子,你…看,你……”
“俺咋了?”
“你已经吃了好几个了,不是俺小气,俺就这么一点杏,全指望卖了它换点油盐呢…你…你要是想买,等约完了……”
“心疼了是吧?不就是两个破杏吗,至于吗!再说了,先尝后买才知道好歹,俺不吃咋知道你这杏是甜的还是酸的!”
“俺不是不让你尝,俺总共多少杏啊,你尝一个两个的可以,哪能吃起来没完没了啊。”
“咋的,你是不是以为老子没有钱想占你的便宜是不是!你是昏了头了还是狗眼看人低?”钱有利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多少钱!别说一筐破杏,就是把你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算上,能值这些钱吗!”
“俺知道你们家趁钱,可是,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个的日子,你要是想买就买,不买俺也不强求。”
“你个老东西,你以为老子听不出来你是啥意思啊!今天老子就要井水犯犯河水,俺倒要看看你能把老子咋地!”
“你年纪轻轻的咋嘴里不干不净的?你就不怕……”
“怕?怕什么?你也不打听打听,俺钱有利连皇帝老子都不怕,怕个球啊!告诉你,不干不净是轻的!”钱有利指着老汉对大黄狗说:“老黄,教训教训他!”
大黄狗知道钱有利是啥意思,冲着老汉汪汪地叫起来。
“你咋不讲理呢,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老汉瞅着呲牙咧嘴的大黄狗直打哆嗦,战战兢兢地说。
“他妈的,就欺负你了,你能把老子咋的!”钱有利大怒,把装杏的筐子,一脚踢了个底朝天。
一个小伙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没想到钱有利这么蛮横霸道,走过去对钱有利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欺负一个年迈的老人,不觉得砢碜吗!”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敢管老子的事!”钱有利横眉立眼地说。
“物不平则鸣。你欺人太甚了,俺看不下去,所以想替老人说句话!”
一看有人吵架,立刻围上来好几个人,都站在一边瞅着小伙子和钱有利。
“替老人说句话,还挺孝顺的,你是他儿子还是他孙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你不就是城关村的‘小阎王’吗,扒了你的皮俺也认识你的骨头!白吃人家的不说,还把人家的筐踢翻了,论年纪,他比你爹都大,你嘴里不干不净出口不逊,你到底是不是人!”
“天底下还真有不知道死活的!你他妈的竟敢骂老子,小心把老子惹火了,打掉你的牙!”
“姓钱的,你之所以敢胡作非为,不就是仗着你们家有钱有势吗!靠祖宗留下的那点家产和势力,可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一时,但是,不可能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一辈子!钱有利,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灵,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一定会遭天谴的!”
“胡作非为横行霸道,老子天生就这个德行,你能把老子咋地?你除了指望老天爷给你出口气还有啥本事!老天爷在哪呢?老天爷长得啥样?想拿老天爷吓唬老子,做梦去吧!你如果真有本事,今天就让俺钱有利看看,老天爷是咋惩罚俺的!一个跟要饭的没啥两样的穷小子,竟敢跑到老子面前来装人,你要是想找死就言语一声,老子成全你?”
“你刚脱了开裆裤才几天,就一口一个老子,什么东西!你以为俺怕你是不是?不是俺瞧不起你,就你这小体格,俺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了,不信你就试一试!”
说到打架,钱有利还真的没怕过谁,也没吃过亏。他没怕过谁也没吃过亏,并不是因为他身强力壮,而且还会两下子,而是全仗着哥们多。所以,“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就成了他的金科玉律。这么多年了,钱有利还没有遇到过敢和他叫号的人,要是搁在一般人身上,钱有利连想都不想早就动手了,可眼前的小伙子不仅说话十分硬气而且体格也不错,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哥仨一起上,可就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了。何况还又一只跟小牛犊子一样的大黄狗呢。
“试试?还用的着老子亲自试吗!”钱有利指着小伙子对狗说道:“这小子皮肤痒痒了,你替他挠挠!”
大黄狗朝小伙子扑了过去。小伙子一闪身,抬起脚冲着狗的下巴就是一脚,狗一闪躲了过去,小伙子紧接着又是一脚,踢在了狗的肚子上,狗嗷嗷地叫这跑钱有利身后去了。每次打架,不仅钱有利没有吃过亏,连他的狗也没有人敢动一手指头,钱有利一看狗吃亏了,破口大骂。
“好小子,你他妈的竟敢踢我的狗!如果不让你看看马王爷是几只眼,你就不知道俺钱有利有多厉害,你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
话音未落,钱有利对钱有财哥俩使了个眼色,握紧拳头就冲着小伙子胸膛打了过去。钱有财和钱有旺也象饿狼一样一起扑了上去。小伙子躲过钱有利的拳头后还没来得及还手,钱有财上去就要扯小伙子的脖领子,钱有旺想薅小伙子的头发,只见小伙子一闪身就躲开了。没等小伙子站稳,哥仨就又窜了上去。小伙子虽然也打了钱有利、钱有财一拳,但是,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哥仨拽胳膊的拽胳膊、薅头发的薅头发,加上狗也咬着小伙子的裤腿不放,小伙子转眼间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哥仨把小伙子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地乱打起来。围观的人虽然都很气愤,但是,一看大黄狗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盯着,谁都不敢靠前。
“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你们三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了!有种就一个一个的来!”一个人大喊道:
“啥他妈的脸不脸的,老子就是不要脸了,你能把老子咋地!他妈的,告诉你们,想和老子过不去可以,最好先看看皇历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心让狗把你们撕了!”钱有利洋洋得意地说。
“简直就是一群狼!”
“老子就是狼!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狼到啥时候都比狗强!”钱有利洋洋得意地说。
“呸!真是恬不知耻!你不用洋洋得意,横行霸道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一个小伙子说。
“我看你他妈的想找死,你要是不服气,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没有好下场!”
这天李文翰也来了,在卖农具的集市上买了一条扁担后,就转悠来转悠去地想找点活干,正朝前走着,听见前面吵吵嚷嚷的,抬头一看,前面围着一帮人就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一个小伙子虽然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钱家哥仨仍然不肯罢手。如果继续打下去,即使不出人命,也得把小伙子打个半死。李文翰问了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咋回事。
“钱有利,这位大爷的杏,你也吃了,装杏的筐子你也给踢翻了,小伙子也被你们打了,你们为什么还不依不饶?”
钱有利抬头一看是李文翰,先是一愣,接着就在心里叨咕起来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子正高兴的时候,他从哪里冒出来了,咋一有事非碰上他不可?真他妈的扫兴!也怪了,他李家近几年没少摊事,每次都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了,咋就没几年就缓过阳来了?真他妈的邪门,难道他李文翰,不是食人间烟火长大的,是十八罗汉转世不成!看来这小子要找事,那就再和他玩一回。
“俺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李文翰啊,什么犯法不犯法,老子从生下来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叫犯法!”
“不知道没关系,有知道的,要是出了人命,会有人找上门去的。”
“李文翰,你好像是县太爷似的,你这一套只能吓唬吓唬小孩,俺钱有利可不吃这一套。咋地,你是不是也想凑凑了闹啊!”钱有利嬉皮笑脸地戏弄道。
“俺没那个兴趣。只不过是想劝劝你,不要再欺负人了!”
“好吧,俺可以放过他,但是,有一个条件,”钱有利把两条腿站成八字形,指着裤裆说:“他必须从这里爬过去!他如果不爬,你给俺磕三个头也可以。”
李文翰不由得怒火中烧,把扁担一横,朝前走了一步。大黄狗一看李文翰要动武,冲着李文翰汪汪地叫起来。李文翰举起扁担就要打,狗立刻耷拉着脑袋跑到钱有利身后去了。
“李文翰,咋地,看着俺得狗不顺眼是不是?”
“是不太顺眼,狗仗人势!”
“它是狗仗人势,你能把他怎么样!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就是跟俺钱有利过不去!谁要是和俺钱有利过不去,就是耗子舔猫鼻子——找死!”
“俺虽然看不惯狗仗人势,但是,他毕竟是个畜生,俺最看不惯的是人也狗仗人势,连个畜生都不如!”
“吆喝,没想到,你还真有出息了!不但脾气越来越大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说起大话来了一点都不含糊,有那么一点男子汉味了。不过,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你最好还是把你的嘴闭上!”
“这就怪了,不是俺说话的地方,那是谁说话的地方?难道这地方有你租下了或者买了不成!”
“李文翰,说你胖你还真的喘起来了,你明白俺是啥意思,少装糊涂!”
“钱有利,俺从来不装糊涂,向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决不含糊。这些年,你让俺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马老实有人骑,人老实有人欺。当今的社会,是有权有势的人的社会,是有权有势的人欺负老实人的社会。而你,不仅专门欺负老实人,而且手段比起社会上的流氓恶霸来有过之无不及!告诉你钱有利,俺不想低着头活着,也不想任人摆布和欺负,俺要活就活得像个人!不管是谁,休想骑着俺李文翰的脖子拉屎!”
“李文翰,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看来你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想干啥,你就明说吧!”
“俺不想干啥。俺看不下去,没别的,你必须向老人和那个小伙子道歉!”
狂妄自大的钱有利,一直视平民百姓为草芥。在他看来,自卑、懦弱是平民百姓的本性,是与生俱来的,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并不知道,像李文翰这样的人,家境虽然不好,但是,其自尊心不仅不比一般人差反而更强烈,而且也有不允许任何人触动的底线。此时此刻的钱有利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就是皇帝老子的话他也听不进去。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无论钱家咋欺负李家,李家从来都没有占过便宜,在钱有利眼里,李文翰就是一个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不等李文翰把话说完,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李文翰,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算哪门子菜啊!望天吼的账之所以至今没有和你算,不是因为俺钱有利忘了,也不是因为俺钱有利怕你,是因为俺还没倒出功夫来!李文翰,俺钱有利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不管是谁,谁他妈的让老子不痛快,老子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你要是知趣,该干嘛干嘛去,不然的话可别怪俺对你不客气!”
“钱有利,俺知道你恨不得整死俺李文翰,俺也一直等着。想把俺李文翰整死,日本鬼子没办到、你爹没办到、你二叔没办到,你也办不到!如果有一天,你非逼着俺和你拼命不可,哪就尽管来吧,拉上一个垫背的够本,拉上两个赚一个,绝对不会白给!想什么时候算账就什么时候算、想咋算就咋算,到时候告诉俺一声就行了。”
“算你有种,那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钱有利,别总把别人看低了把看自己看高了,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谁也拿你没办法。是的,有很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老百姓对你确实无能为力,不得不忍气吞声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老百姓也是人,也有火性,如果把老百姓逼到绝路上——哪怕是再老实的人,都会拼死反抗!你不妨回头看看,古往今来,富可敌国、权高位重的人何止一家两家,他们肆意地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结果呢,最终落了个遗臭万年的下场!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朝代也是这样,老百姓照样可以推翻他!你们家和那些人家比起来算个啥!和一个朝代比起来又算个啥!钱有利,不要把事做绝了,最好积点阴德,给自己也给儿女留条后路。”
“李文翰,少拿这些陈词滥调吓唬人!什么他妈的朝代不朝代后路不后路,俺就知道什么朝代都是有钱有势的人的天下!老子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什么阴德阳德,俺倒要看看谁能把老子咋地了!”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俺也就不多说了,俺说过了,你必须给这位老人和那个小伙子赔礼道歉!”
“李文翰,你算啥?你不过是茅楼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想充英雄好汉抱打不平可以,但是,俺哥们手黑,一旦打起来可不管死活,你要是不怕死,那就立个生死状吧!”钱有财连蹦带跳大喊大叫。
“钱有财,俺懒得和你说话,可你非逼着俺跟你说话不可。钱有财,人不管穷富,都要有廉耻,都要知道咋做人,一个人如果没有教养不知道羞耻,还算人吗?钱有财,你要是个男人,不要咋咋呼呼地虚张声势,咱现在就写生死状。写完后,立马就分个高低。你是想单个来还是你们哥仨一起上,随你们的便,俺李文翰要是皱皱眉头,从今往后,俺李文翰三个字倒着写!”
“好吧,咱们一言为定!谁反悔谁就是大姑娘养的!”
“钱有财,俺李文翰吐口吐沫是个钉,你要是不怕死,就拿笔和纸去吧!”
钱有财本来以为李文翰就一个人,说句大话一吓唬吓唬也就傻眼了,没想到李文翰根本不在乎,反而越吓唬越不怕死,越寸步不让。钱有财下意识地看了看李文翰,这才发现李文翰手里有根扁担,真要打起来,凭李文翰的力气,抡起扁担来,不用多了,只要一下子,打不死你也得把你打残废了。大话已经说了怎么办?钱有财蒙了。
钱有利也很清楚,自己——包括钱有财、钱有旺都绝不是李文翰的对手,所以,尽管吹胡子瞪眼地说了不少蛮横的话,其实压根就没想和李文翰动真格的,他也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李文翰,只见李文翰那只握着扁担的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可见其愤怒的程度。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己非被打得满地爬不可。再看看那些围观的人,虽然都没有吱声,但是,他们那横眉立目的样子,无疑在告诉自己,如果再不收手的话,接下来就会群起而攻之。事情已经闹到骑虎难下的局面了,如何既不丢面子又能摆脱眼前难堪的局面,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办好了。
钱有旺虽然也是有骆驼不吹牛的手,不过,此时此刻和钱有利和钱有财比起来还算聪明,一看李文翰拉开了拼命的架势,钱有利和钱有财都瘪茄子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不然,就走不了了,赶紧掏出一点钱对老汉说:“俺哥脾气不好,按替他赔不是了,这点钱算是杏钱,你收好。”钱有旺把钱扔给老汉后又对小伙子说:“那把你打了你也把俺打了,就两顶了。”最后又又对众人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大伙都难得赶次集,眼看就要散集了,想买啥赶快买去吧,不然就不赶趟了。”
“钱有利,欠人家的总归要还的。即使老天爷不惩罚,老百姓的吐沫星子也会淹死人!”
“李文翰,今天的事与你无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至于咱们两家的事改日再说!”
钱有旺说完拉着钱有利走了。钱有利虽然下了台阶了,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他心里很清楚,尽管自己说的话很硬气,可并没有把李文翰怎么样。而李文翰呢,不仅话说的硬气,而且寸步不让,气势逼人,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得不灰溜溜的败下阵来。钱有利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窝囊。
“就这样走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钱有利垂头丧气地说。
“二哥,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不算丢人。二哥,他李文翰整天在咱眼皮子底下,咱想什么时候收拾他就什么时候收拾他!等到再收拾他的时候,不弄死他也得把他弄残废了,让他倾家荡产,永远翻不过身来!”钱有财恨不得一口吞了李文翰。
钱有利哥仨走了,小伙子对着钱有利的后背骂道:“他妈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俺就不信没有收拾你们的机会!有朝一日,老子非把你们灭了不可!”又对李文翰说:“这位大哥,谢谢你了!”
“不用谢。兄弟,你是个正直的人,心好。可是,这个社会容不下好人。虽然人们常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但是,那得看是谁的天下。从古至今,真正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有几个?如今的天下,是有钱、有势、有权的人的天下,不是咱们老百姓的天下、穷人的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也没有人替咱老百姓说话,指望他们主持公道还不如做梦呢。不被狗咬,不知道狗有多厉害。在没有准备和力量不足的情况下,不要和钱有利这样的人硬碰硬。不打则以,要打,就准备好了恨恨地惩罚他一顿,要让他知道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欺负的!”
李文翰对小伙子说完话后又看了看卖杏的老汉,老汉一边流泪,一边东一个西一个地捡杏。不难看出,老汉家生活很困难,不然的话,不能这么大年纪了还蹲在集上买东西。也看得出来杏虽然好,可能一家人谁都没舍得吃,全指望它换点钱贴补生活用。没想到,让没有人性的钱有利个糟蹋了。李文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您年龄大了,千万别为这事上火,气坏身子就更不值得了!”
“小伙子,实话对你说吧,要不是为了把杏卖了变点钱买点零用的东西,俺是不会来到集上来的。唉,这到底都是咋回事啊,越穷越被人欺负越穷越摊事,咱们穷人哪里还有活路啊!这世道啥时候才能改一改啊!小伙子,俺活了大半辈子了,比这更倒霉的事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回了,都已经麻木了,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倒是那个小伙子为了俺被那三个畜生打成这个样子,让俺心里不安啊!为了俺和小伙子,你也把他们得罪了,以后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放心吧老人家,他们知道俺是啥样的人,俺也知道他们是啥德性,他们不敢把俺咋地,也不能把俺咋地。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来卖杏,不用问,家里生活一定很困难,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他们三个畜生,吃了的不说,剩下的也让他们给糟蹋了,也卖不几个钱了,我也没带多少钱,买了扁担后就剩这些了,这点钱也不好干啥,就算俺的一点心意吧。”李文翰把剩下的钱全给了老汉。
“小伙子,你的心意俺领了,钱无论如何俺不能要!”
“谁都有难处的时候,天下的穷人是一家,穷不帮穷谁帮穷,拿着吧。”
其他几个人也都给老汉了一点钱。老汉感动的一个劲地说谢谢,不停地念叨: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啊,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不会亏待好人的。
日本鬼子占领金县后经常大扫荡,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大扫荡虽然给老百姓带来的是灾难,而给钱老二带来的却是难得的发财的机遇。每次大扫荡,钱老二不仅耀武扬威地显示自己,而且还顺手“牵羊”,或者想方设法的敲诈、恐吓老百姓,逼着老百姓给他送礼。发现谁家有值钱的东西,如果敲诈、恐吓不成就强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老百姓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知道反抗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找来更大的灾难,只好逆来顺受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钱老二很快就发了,钱也好值钱的东西也好一天比一天多。人们虽然当面不得不叫他一声钱二爷,可转过脸去就骂他是钱缺德,不是人。话传到钱老二耳朵里以后,他不仅毫不介意,而且理直气壮地说:“马不喂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发。老子只认钱,只要是能吃香的喝辣的,别说骂老子缺德,就是骂老子是王八犊子老子也不在乎!可你们呢,别的章程没有,就知道象老娘们一样,在背后哭哭唧唧、嘟嘟囔囔地骂人。骂了这么多年了,顶啥用了?到末了,还不是照样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穷光蛋一个!受穷的命就是受穷的命,这辈子改不了下辈子也改不了!骂吧,可劲地骂,你就是骂三天三夜,老子还是老子,一根汗毛都不会少,拉出来的屎照样比你们吃的肉都香!”
李家有一头大黄牛,不仅体型比一般牛大得多,而且很壮实,干起活来更是没比的,谁见了谁都树大拇指。有人曾想用一头骡子换李家的牛,李文翰说什么也不干。
一天,李文翰牵着牛去地里干活,当路过钱老二家的大门口时,正好钱老二家的大门敞着,被钱老二看见了。钱老二既不缺牲口也不愿意侍弄牲口,历来都对牲口不感兴趣。说来奇怪,他一看见李家的牛,先是一愣,接着心里就好像有一窝虱子一样痒得难受,恨不得立刻弄到手。不知道为什么,钱老二总是想啥来啥,转眼机会就来了。
一天的下半晌,平静的城关村突然有人大喊:赶快跑啊!鬼子要来搜查了!城关村立刻乱了套,人们什么都顾不上了,都拖儿带女地往村外跑,出了村就四散而逃了。没多大会儿鬼子就进了村,气势汹汹地挨家挨户地搜查起来。
钱老二不由得欣喜若狂,连跑带颠地直奔李家,进了院一看李家一个人也没有,先到各屋翻箱倒柜地翻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进了牲口棚子解开牛缰绳牵着牛就走。
这天,李文翰揽了一件活,一大早就推着小车走了。就在城关村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推着小车回来了,迎面碰上了四散而逃的人群,立刻意识到鬼子进村了,他踅摸了半天也没发现父母、妻子和孩子,把小推车往庄稼地里一扔就往家跑,进了家门一看,钱老二正拉着牛往外走。牛看见李文翰哞哞地叫了两声。
李文翰心想:钱缺德啊钱缺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没想到你连街坊邻居都不放过,你还算人吗!气哼哼地问钱老二要干啥。
钱老二一愣,心想:这小子可真有股子邪劲,别人吓得都往外跑,他倒好,往老虎嘴里钻。他妈的,不管你有多邪,这牛老子要定了。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李文翰,你回来的正好,省得二爷过后给你解释了。没别的,皇军想吃牛肉,又偏偏看上你家的牛了,让俺找人把它杀了,做酱牛肉吃。”
“不对吧?日本人从来没到俺家来过,他们咋知道俺家有牛?姓钱,你是不是想趁火打劫啊。”
“李文翰,过去是没来过,但是,不等于今天没来!你进屋看看,日本皇军把你家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刚走不大会儿!李文翰,你竟然怀疑俺趁火打劫,希望你不要血口喷人!”
“俺血口喷人,日本鬼子缺肉吃吗?早不吃酱牛肉晚不吃酱牛肉,偏偏今个吃酱牛肉不说,还偏偏吃俺家的牛,咋这么巧呢?别掩耳盗铃了,你那次大扫荡不发点财,俺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赶快把牛给俺送牛棚里去。”
“李文翰,你说话最好客气点!把牛给你送回去,那得看皇军答应不答应!”
“客气点?你对别人客气过吗!俺知道你是日本鬼子的红人,少拿日本鬼子吓唬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这一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俺李文翰!”
“李文翰,你也太小瞧俺钱二爷了,不就是一头牛吗,才值几个钱啊!在你李文翰眼里是个骆驼,可在俺钱二爷眼只不过是一只小羊羔,二爷俺连看都懒得看!”
“你看不看俺不管,把牛给俺送回去!”
“李文翰,别给你脸不要脸!看在咱们是街坊的份上,俺得提醒提醒你,皇军想干就干啥,别说一头牛,就是大姑娘小媳妇,皇军想要谁也不敢不给!何去何从你可得寻思好了,一旦闹个鸡飞蛋打,可别怪俺没给你说明白!”
钱老二心想:蠢猪!你除了知道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知道啥?老子虽然不明白咋种地,可老子知道咋发财!有人骂老子是汉奸,说什么认贼作父卖国求荣,都他妈的是屁话!谁不知道有奶就是娘,俺他妈的啥也不管,谁能让俺钱二爷发财,谁就是俺娘、俺爹!正说着,几个日本鬼子兵进了院。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回头瞅瞅谁来了,你要是不相信俺的话,自己去问问皇军好了!”钱老二用下巴指了指日本鬼子。
不了解钱老二的人,肯定觉得他的话不仅入情入理无可挑剔,而且十分中肯。实际上,这是他惯用的手法和伎俩。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敢去问日本鬼子是真是假。但是,李文翰咽不下这口气,非要问问日本鬼子不可。结果,日本鬼子走到跟前后没等他开口,就冲着钱老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谁也不知道钱老二点头哈腰比比划划地说了些什么,只见日本兵的脸立刻变了,骂了一句“八嘎”,随后就把李文翰拳打脚踢地打了一顿。
李文翰明白了,钱老二没有说好话,气得恨不得扒了钱老二的皮:“姓钱的,你等着,今天的事不算完!”
钱老二又对日本鬼子兵嘀咕了几句,日本鬼子把李文翰带走了。到了宪兵队,钱老二指使几个人把李文翰打得遍体鳞伤。
第二天,钱有利发现钱老二家有一头牛,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是李文翰家的牛,问钱老二:“二叔,弄这么头牛干啥,整天得伺候它,烦不烦!”
“烦,有啥好烦的?有利,实话对你说吧,你二叔打第一眼看见它就喜欢上它了,这心里就像有个毛毛虫似的,如果不把它弄到手,睡觉都睡不好!”
“你看把你喜欢的,不就是头牛吗有啥好的,值得这样吗!”
“这你就不懂了,它不仅能干活,杀了吃肉也比别的牛的肉香!更主要的,机会难得,这时候不治他啥时候?怎么样,李家又完蛋了吧!”
“还是二叔高明!以后,俺真的跟二叔好好学习学习,也给他来个借刀杀人!”
李老汉回来后,听说儿子被日被鬼子带走了,心急如焚,拜了山神拜土地,到处托人讲情送礼,才把儿子要回来。儿子虽然放回来了,可李家元气大伤,又一贫如洗了。更令人气愤的是,李文翰出来后发现自家的牛拴在钱老二家的院子里,怒气冲冲地冲进院子,问钱老二是咋回事。
“这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皇军觉得二爷办事有力,把牛赏给二爷了。李文翰,二爷知道你心里有气,不过,你就是再有气也怪不着二爷,二爷倒是想把牛还给你,你敢要吗?”
“钱老二,谁都不是傻子,你所做的事,就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是咋回事!俺也想提醒提醒你,历朝历代都有走狗和卖国求荣的人,他们虽然手握大权时候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到头来谁都没有逃脱落水狗的下场,不仅遗臭万年,而且有的还掉了脑袋。姓钱的,你也别太得意了,自作孽不可活!”
“李文翰,随便你说什么俺都不在乎,你要是想来个‘二进宫’,俺现在就告诉皇军去!”
“狗屁皇军,是日本鬼子!是一群没有人性明火持杖的强盗!”
“李文翰,你不是一次骂皇军了!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活腻歪了?你信不信,俺只要对皇军说一句话,皇军就会用刺刀挑了你!”
“俺啥心啥胆都没吃,你要是有种你就去告诉日本鬼子!不过俺得告诉你,等到俺李文翰活不下去的时候,俺李文翰一定会找个垫背的,你最好小心点你的小命!”
“李文翰,想跟二爷玩命是不是?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几斤几两值几个钱就口吐狂言,俺不想跟你废话,既然你不怕死,难道二爷还怕埋不成,俺倒要看看咱俩到底谁的小命难保!”
“钱老二,眼下俺李文翰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中国的天中国的地永远是中国人的,不管是哪个国家谁也别想霸占去!等到中国的土地回到中国人手里的时候,除非你跟着小鬼子一块滚,否则,不用俺说你也知道汉奸是什么下场!”
钱老二还真没想过小日本鬼子能在中国呆多久,咔吧咔吧眼睛傻了。日本投降后,钱老二虽然也老实了几天,不久就又投靠了国民党。等到解放军进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所欲为的日子不仅再也回不来了,接下来共产党和那些穷棒子就该找自己算账了,在金县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跟着国民党,国民党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如果有朝一日国民党能重新杀回来,自己仍然是钱二爷,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如果回不来了,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就客死他乡好了。所以,国民党逃跑的时候也跟着走了,从那以后,就音信皆无。土改的时候,尽管不知他的去向,但是,仍然把他列入了审查对象。不过,由于钱家对那些曾被钱老二欺负过的人一再施加压力,结果,谁都不敢站出来告发他。后来,钱老二强抢李文翰家的牛的事传到了工作队的耳朵里,工作队的人找到李文翰问有没有这回事,要是有,一定要大胆地揭发钱老二。李文翰刚开始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低头不语。工作队知道李文翰有难言之隐,就再三劝他不要有思想包袱,有工作队给贫下中农做主,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李文翰经不住劝说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工作队。工作队找到钱家,追问钱老二的下落。钱家一推六二五说不知道,工作队没办法只好先放一放了。因为事情并不算完,钱家就到处散布说,有人捎信来了,钱老二参加解放军了,后来在解放南京的战役中牺牲了。这一招还真管用,谁也闹不清到底是真是假,工作组既没有再追查也没给他做任何结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土改结束以后,一看风平浪静了,钱老二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回来后,驴唇不对马嘴地瞎编了一套经历。再加上钱老大的大儿子已经平步青云当上了省政府的官员,钱老大也摇身一变成了工商联的副主席,致使钱老二的问题不了了之,再一次毫发无损地逃过了审查。
钱老二没事了可李家倒霉了,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李文翰,把李文翰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钱家。钱家对李文翰简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了李文翰的皮。为了报复李家,钱家动不动就找茬和李家大吵大闹一通。由于李家势单力薄,每次发生争执吃亏的总是李家。